“苍术又不是甚稀罕的物件儿,怎的还要咱们一并去寻?”
“掌柜的,你不知呐,如今西医自西洋传了来,咱们的中医是不如西医快些,自然是西医受了太太老爷,少爷小姐们的青眼,苍术虽不是甚稀罕物,如今也不剩得许多……”
心下只说初雨这话,只怕掌柜的早看将出是假话,故作着哄了他去的模样罢了,何时苍术一点儿不剩了?可是哄人。忽的又听得秦先生道:“可不是,先前小二哥可不是还同唐先生寻草药的了么?”
他面上尽是揶揄神情,一下便叫我知了他是何意。
偏生又瞥见掌柜的望了我。
只得无奈笑了开口道:“掌柜的莫要听他胡扯……”将眼一低,顺势瞧了他几人神色,小二哥急得只要跳脚,秦先生似笑非笑,心下连连摇头,“小二哥不过嘴馋,先前见着街边卖角黍,只要买了尝鲜,无奈袋中无甚钱财,自然是来寻由头哄掌柜的。”
掌柜的自袖中摸了法币:“去买罢,角黍又不是甚金贵顽意,何苦稀奇。”
小二哥只急得跳脚,秦先生笑了道:“唐先生怕是误了小二哥意思的罢,不是谁人说的么?角黍一物,自是要亲人一同吃,方得好彩头。”
“嗳,可是了!我说方才怎的回事,记不得先前说漏了何话了……”又故作迷糊,耳旁听得初雨低低笑了,只作不知。
白班主嘴里含了菜,含糊不清道:“小二哥可是不厚道,掌柜的既是小二哥亲人,咱们不是么?只拉了掌柜的,不厚道,可是不厚道……”
季婶子冷眼道:“面皮怎的如此之厚,小二哥自家不曾说着你是,何苦自家便说是,好生没皮没脸。”
“怎的不是?既是班主说是,那便是……”
“咱们都是,不如一并去了罢,如今的日子,谁人不愿讨个好彩头?我顺道瞧瞧,可有甚么好顽的……”
掌柜的气笑了道:“出便出罢,甚么要紧。你若是要我出去,只说便是了,何苦要一众人与你演戏,面上不累么?我又并非是甚不晓事的,这等事也不知不成?”
小二哥面上到底挂不住,婶子慌忙笑道:“掌柜的可是同小二哥开顽笑话的罢。既是大家伙儿说好了,便莫要失约才是,秦望,你说可是么?”
“是……”秦先生愣愣道,“婶子说甚便是甚…….”
“既是如今说好了,夏节那日便出去,莫要哄人才是。”
约莫又过了二日,方是晨间时分,眼见着前脚踏了茶馆,小二哥便坐了桌边好生等候,初雨嘻嘻同季婶子笑,门外偶有孩童嬉闹声,伴了条子醺醺的呼噜声。
“这般早?”我笑了道,“怕是还不曾开门的罢?”
婶子不免笑了:“可不是么?只是小二哥心切,只要出去,唐先生瞧瞧,咱们初雨可是困得要紧,又撑着来的。小二哥,不是婶子说,往后你若是亏着了咱们初雨,婶子定不饶你的。”
“婶子放宽心才是,小二哥何时亏了我?”初雨红了脸,“婶子莫说了……”
“早……”
白班主打了哈欠进来:“一早便要出外头么?……啊…...”
掌柜的忽的自灶间疾步走来,双手捧了热乎笼子:“用早饭罢?”
我笑:“可知呢,小二哥并非是咱们有丰茶馆起的最早的,掌柜的不知忙活多久了……”正说着话,那笼盖已是开了,冒了云朵一般,团团升起的雾气,只要人热了一脸,本是一众人凑了头去瞧是何物,如此一揭,皆是捂了脸转身。
“我瞧瞧是个甚么……”忽见白班主一只手贼兮兮探了来,也不顾那雾烫人,极快地掏了一物,又捧了吹个不住,只是那物终究是热,便见着他意欲抛了空中,掌柜的一下拦了道:“嗳!莫要甩将出去!若是漏了,还有得烫人的!”
“嗬,掌柜的做了甚么?”秦先生笑了道,“班主,你莫要乱动,待我瞧瞧是甚么----”
“你快些!可是烫人!”
婶子一站站起,夺了他手里那物:“哟!灌汤包!里头可有蟹黄么?先前便听着上海灌汤包味儿极好的,不知究竟是个甚么滋味儿……”
“能有甚么味儿呢?咱们如今又不是去上海,温州的灌汤包何时正宗的?”掌柜的笑了道,“里头也没甚么蟹黄,不过是些肉末儿罢了。并非是我说呐,既不是自家产的,特产便要变味儿,不过是今日图个新鲜,做了大伙儿高兴,弄个彩头。”
“既是知了这是甚么,便早些用饭罢,小二哥早是急了的。”
小二哥嘻嘻笑了,也不曾说着甚话,兀自端了一只托儿与初雨:“吃罢,过会儿便要凉了,趁热方好。”
白班主将嘴砸得啧啧作响,只将他二人砸得面红耳赤。
掌柜的微微笑了,又道:“用了早饭罢。”
待将那灌汤包捧了在手,细细瞧他模样,只觉着好奇。晃了手上那托儿,便见着包里若隐若现有汁水一并随了晃动,索性将手伸了戳他,他竟陷将下去,待将手伸回,便同原先模样一般,又晃了他几下,险些晃将出了那托儿,只得做罢。
只是不知如何怎的吃……可是同寻常包子一般么?
将头埋低了,眼抬高些,只要看他几人怎生吃的,好学学才是。便见着初雨低头咬破了那包的头,吸净了里头汁水,再细细吃了。一时恍然,待要依样画葫芦,将手上那灌汤包吃了,便听得秦先生低低笑了。
索性丢了那包,抬了头瞧他,眼见着他满面了然的笑意,猜着他知着我不知如何吃,面上禁不住带了恼羞成怒的怒意,一时不察,咬破了那皮,不免烫了一嘴。
他愈发笑了。
“唐先生这嘴……烫着了么?”
“哟,唐先生这嘴,可是红得透了。”
我道:“怕是了罢?方才觉着有几分烫,不想闹了这出。”
“这如今怎生是好?药,可有药不曾?”
“用甚么药?”我无奈道,“过个几日便好了,又不碍事。再说,先前又不曾安着消肿的药,寻了也不曾有的罢?”
“那便不理了么?唐先生嘴可是肿了!”
初雨戏谑笑道:“先前不是说吹吹便好了么?唐先生既是男子,堂兄吹吹便是了。都是男子,又是为着唐先生往后评书,咱们自是不介意的。”
秦先生一下便再不笑了,面上红润几分:“初雨你莫要胡说。”
吹吹么?
吹……嘴?
秦先生吹嘴?
“唐先生,唐先生?”
“……嗯?怎的?”
“唐先生嘴红便也罢了,怎的面上也红了?”
“有么?”兀自摸了面皮,果是有几分热意,张了肿了的嘴道,“怕是汤汁下肚热的罢?不碍事。咱们用过饭,便去外头罢。”
初雨捂了嘴笑,秦先生只拿了眼瞪,不免觉着好顽,到底笑了。
待用过早饭,一众人嬉嬉笑笑出了茶馆。
街上自是比往日热闹,人也多了几分,叫卖声四起。
“嗳,掌柜的,先前秦先生同我说,这个甚么红豆糕,极好吃的,咱们买了试鲜可好?”
“吃吃吃,你何时记得别的?端茶递水怎的不见你记得?倒是一日到晚净记得吃的,何时拐子用几块糕点将你拐了,怕也未可知的,你自家倒全不在意。若是往后你挨着拐子拐了,我可不愿捞你回来,你自家心里清楚?”
“掌柜的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
“初雨,你瞧瞧这胭脂……可是好么?咱们买了回去顽顽……”
“婶子说的是,买便买罢。”
“嗳,这位先生,来咱们店里看看瞧瞧罢,不碍着您时间,便是瞧瞧也是极好的……”
“姑娘……”
“嗳,唐先生,你说说罢,如今咱们七人走了一路,怎的他几人都拉了要去瞧,咱们三人便无人拉了去瞧?咱们时运不好罢?”
我低低咳了几声:“班主若是穿了老爷少爷的外袍,怕也不是甚‘时运不好’的事儿罢?依着我说,咱们既不是甚老爷少爷,又并非是太太小姐,咱们不过是三个粗人……两个粗人并一位少爷罢了。”
秦先生道:“如今我不是粗人么?再说,甚么少爷不少爷,不都是人么?唐先生不过是搪塞人说了这话与我听罢了。”
我笑。
忽听得有人叫道:
“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今日夏节,咱们献丑,来同列位耍耍把戏儿,列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无钱的捧个人场,怎的说咱们耍今日的把戏,便是要列位开心,列位若是高兴了,咱们杂耍班便不虚此行,啊,来,捧个场罢……”
“咳,杂耍班……”只将头转了,要寻他几人,只是不知何时,同他几人走散了,自家不知,一时不免带了几分慌神,意欲找寻他几人,可巧地那杂耍班转转盘,要寻人上台一并杂耍,索性蹲低了,方好溜出人群,只不要上去同他杂耍。
待挤出人群,那杂耍班已是寻着人上台了。心下也道好,如此倒好找才是,偏生地此时有人扯了我衣袖,抓了便不愿松手。禁不住怒了道:“松手,我寻人!”
“……唐先生!……你方才去了何处了?”
那手气喘喘道,便顺势低头看了那人,不曾想着是白班主:“班主!秦先生又去了何处?怎的不见着?可是咱们三人走丢了么?”
“秦望也去寻你了……你不曾见着他?……”
我慌了摇头道:“不曾……”却见着他忽的愣了神。
“……嗳!唐先生,台上那个,可是是秦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