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偶有拿了碎纸拼凑的摊子,极小一个,摆了些良莠不齐的死鱼,那死鱼翻了黑眼,静静躺了纸上。我走得急些,不免撞着人,那人也不曾说着甚话,兀自低了帽檐,匆匆走了。
再走得远些,见着碎菜叶散了一地的青砖地,满面皱纹的老大爷低身去拾,那富贵人家的小子穿了小皮靴,四处滚着铁圈,将菜叶踩得愈发远了。那老人家低低咳了,将眼稍稍一抬,面上皱纹挤作一处,手揩了衣装,依旧伸了要拾。
我侧了头。
走快些才好,莫要耽搁了掌柜的,叫他早一些好了才是正事。
走将几步,又踟蹰不住。
时候已是不早,索性快些帮拾了罢,只是凑近些,那老人家也不曾有甚动作。我将地上拾得干净,撕了墙上画了女子模样的通缉令,包了那菜,递过与那老人家。
“你……”
“我并非是同老人家夺的,老人家安心罢。”
远远传了几声“唐先生”入耳,回了身去,瞧着小二哥急急跑了来:“唐先生,你可慢些走罢,我跟不及……这老先生可是唐先生寻的卖药人么?”
我笑了道:“不过是同老先生说说话罢了,走罢,咱们再寻。初雨要你来的么?”
“婶子要我来的,说是叫咱们快去快回,初雨同秦先生怕是许久方得回来,咱们早些也好。如今这情状,药房方存了药的罢?药房的药可贵么?唐先生若是带多了钱,买些吃的回去可好?”
“莫要馋嘴!”只觉着兜里忽的空了不少,急急寻了袋间,一沓法币已是不见影了,便慌了道:“不见了!方才……窃贼……”回眼去寻先前撞了我的人,只再见不着影子。
“唐先生?怎的忽的面色便成这般了?”
那老人家冷哼一声,将手中拐杖轻轻敲了:“甚么唐先生?方才窃贼尽数偷了财物,可是这般么?先前便见着有一人撞了你那甚唐先生,怕是窃贼了……如今教书先生这般蠢笨,怎教得书?”
“这…….唐先生?”
我道:“是唐某人的一时不察…….我如今回去取些钱罢,小二哥先行去寻了草药,拖了那卖药人,莫叫他离了摊子……”
“----姓唐的!你实话同我道!方才慌了罢?”
我不免怔愣:“是。”
他又将拐杖敲了:“可是寻药?”
“是。老人家有药?”
“甚么药!堆积的杂物罢了。姓唐的你若是要,拿便拿罢。”
“如今身上无甚财物,既是买卖,自然是有钱财的罢。”我抿了唇,心道莫要拖了初雨后脚才是,掌柜的可是等得急了,“老人家待我回去取些钱,回来再与老人家论个价,这般可好?”
“嗳!走罢,少说些叫我不懂的话,姓唐的,教书不好,还同我扯谎。走啊?”
到底半信半疑,还未曾迈步,小二哥便同那老人家走了,只得三步两步跟上去,又听得那老人家哼了不知甚么名儿的歌。
“……今日愁,明日愁,究竟何时是个头。今日怨,明日怨,此生皆是不满圆……”又拉了咿咿呀呀的古怪调子,忽的停了骂道:“姓唐的可是磨蹭,你生的是两条腿,还是生的圆鳖四条腿?”
“.…..我跟着的,老先生快些罢。”
小二哥拉了我衣袖道:“唐先生,圆鳖……”
“随他骂罢,圆鳖虽是不如玄武好听些,也不同王八一般难听。咱们忍便忍了,掌柜的可是疼着的,叫掌柜的早些好了才是。”
待那老人家停下,已是见着人少了许多。远远的见着一座极矮的茅草屋子,梁子骨露了半边,小二哥道:“老人家,这可是你住的地儿么?”
“你叫甚么名儿呐?说与我听听。”
“我……”
老人家忽的笑了:“哟,我说怎的,姓唐的脚慢便也罢了,这个还不知自家名儿唤作甚么。姓唐的,你这名儿怕也是胡诌的么?”
“老人家说笑罢?名字既然是用了的,自然是真的了。若是人人皆唤了其余之人的假名儿,不如不叫才是真。老先生既是要我二人前来拿药草,想是屋内便有草药了?”我笑了道,“老先生自是豁达,却也莫要开这等顽笑话。”
“你既知了,便去拿罢。”他乐呵呵道,“姓唐的,并非是我说,如今沉稳些,以不变应万变……”他絮絮叨叨,又一面走来走去,“我不知你二人寻的是甚么药草,自家选去罢。”
小二哥兴冲冲奔了那屋:“谢过老先生。”
待小二哥进了那屋,那老人家再开口道:“怎的不去拿药草?先前你二人既是这般慌张,受伤的人定是极要紧的罢?为何如今药草便在眼前,却不去拿了?”
“并非是这般说,只是有不知的事要同老先生说说,讨教讨教罢了。再说,如今已有人去拿草药,只怕是要将老先生的药尽数拿了。老先生既是有草药,为何不拿了卖?另有一事唐某人也不明,老先生何处来的草药?”
“姓唐的,你若是不信我,就莫要拿了我的东西。”他忽的怒了,缓缓迈了几步,又笑道,“何处来的草药?自然是四处找来的。若是问我何处来的草药,不过是忧及自家性命,安置些镇宅罢了,虽说这屋子怎的也算不得甚府邸……”
我念起如今身上并无甚钱财,便是连抵押的物什也无,索性道:“老人家不妨先同我商量个数,往后我二人回了茶馆,携了钱财,再来寻老先生,将这药草的钱付与……”
“你若是真愿这般,我又拦不住你的,为何又要同我说?”
我一时要说话,莫名却语塞,嘴张了半晌,也不知自家要说的是何话。
“姓唐的,若是你不与钱财与我,也犯不着愧疚。若是今日你我不曾有交集,只怕这草药早些晚些,皆成了一把火,莫推脱了。我拿了是无用,也不知先前堆了一屋子是何缘由,如今交与你二人,倒不怕浪费。”
他将拐杖跺了脚下土。我恍惚有几分不安,只觉着如今事情极顺畅,虽说有窃贼将钱偷去,倒是不顺的,怎的一时愁无钱买药,不多时便撞着送药的。便是说了往后还钱,这老人家也不愿接,若是寻常人,莫说接不接,送药一事,怕也不愿的。怎的这老人家……
“怎的?傻了?”
忽的瞧着小二哥抱了好些草药,欢喜跑来:“唐先生!你二人可是说好了不曾?”
我无奈笑了道:“老先生,我方才思索,果是不行。这药草我二人定是要带走的……”顺势将眼扫了那老人家,见着他面上一喜,又道,“但若是如此做了,一是对不住老先生,二是此事说与其余人听,怕也不愿的。”
他听得后面半句,撤了面上笑意:“姓唐的,你要怎的?这草药白白送与你,你还有甚不愿的?我如今将话说与你,草药我丢了这屋里,你二人愿不愿拿了去,同我有何瓜葛?我再不理了!”
我拦了他道:“老先生不妨听我说?既是送我二人草药,怎地说也欠了一杯茶,老先生不妨来咱们茶馆喝杯茶,虽说老先生不愿我二人还钱,人情债上也欠着老先生的。”
“你们茶馆……有几人哪?”
这老先生忽的愿了,我又笑道:“好些人的,不愁招呼不周。”
“好好好,只是我坐一阵便走,莫要耽搁我。”
走了好一阵,小二哥道:“唐先生怎的便邀他来咱们茶馆?他既是不愿拿了咱们钱,往后取了钱还便好。”
眼见着茶馆便在眼前,我摇头:“初雨要咱们拉他回来的,你敢不听么?再说,天底下何时有甚么免费午餐,不过是耍人的把戏罢了,这老先生性情古怪,先拉了回来才是。”再回身瞧他,见着他面上忽的激动,也不知为何。
前脚进了茶馆,白班主便急急嚷了:“季莲!唐先生同小二哥回了!季莲!”
那老先生掩了耳:“你个娘们怎的这般不守妇道!回了便回了,嚷甚么,全无些姑娘家模样,也不嫌丢人。”
白班主怒道:“我何时是姑娘家?老匹夫眼瞎……唐先生为何带了他回茶馆?这人怕是不正经的,若是扰事,掌柜的可是不愿。小二哥,快些赶了他走,带他回来作甚!”
我心道不好,这二人怕是吵将起来,谁人都拦不下,还未曾待我开了口,那老先生怒目圆睁,将拐杖顺势往地下一惯,那拐杖骨碌碌滚过一边,偏生又听得他骂道:
“呔!你个害人的狐狸精!”
白班主已是怒极,待要说话,小二哥一插插进他二人中:“莫吵了!班主,这老先生是卖草药的,我同唐先生带了他回,便是要请他老人家喝茶……”
“哟!我说怎的?瞧着你身板子这般弱,竟是个班主?既是下九流,说了先前那般无甚教养的话,怕也是情理之中。”
这话可是有些过了,虽说再有这一般的话,也不曾有谁人直直当了面说,只见着小二哥面上也阴郁几分:“老爷子住嘴罢,若是再往后说,我也不愿护你的。”
“.…..你说可是这般么?”
“我不知,你若是存了心思,早日说罢。”又听得初雨道:“班主,咱们回……”
“齐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