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漆十四的打点下,方穆在宣乐坊时并未真的去接客,或是造受什么罪,陈鹤安也似乎并不关心方穆在宣乐坊的境遇,自那日那般要求完方穆后,方穆和漆十四便没有见过他,与之一同未再见过的还有元素锦。
五个月里,漆十四会经常去陈鹤安府上找人,不出意外,每次都被拒之门外,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大门前望着里面,希望陈鹤安能够良心发现,然后告诉他,元素锦过得很好,没受到一点苛待,但陈鹤安就像是铁了心,漆十四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更可恨的是,陈鹤安用元素锦的性命以及肚子里的孩子做要挟,他无法去报官,最后只得忍气吞声,次次无功而返。
方穆因为破业打击,再加上忧思过度,身子日渐消沉,久病难医,漆十四不仅要打理宣乐坊的生意,还要兼顾方穆的病情,那段时间,他真的很疲惫,好累好累,他想睡一觉,缓缓紧绷的精神,但每次一闭眼,就会浮现出他家小姐在微笑的面孔,然后对他说:十四,陪我去放风筝!
十四,去给我买胭脂!
十四,你又偷懒,小心我爹回来又罚你月银!
……
温热的泪湿了枕头,仿佛一切都是上辈子的事,好久远好久远,他沉迷于美梦,理智逐渐沦陷,明明只是暂时见不到而已,为何他要如此悲观,是因为生死难料,还是不祥的预兆。
如此日复一日,宣乐坊生意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直到昨天,他终于见到了那个让他放心不下的人。
秋日的清晨很冷,元素锦身着单薄白衣,就那样毫无预兆地站在了他的眼前,脸色消瘦又苍白,见到人他本该高兴的,谁知眼泪竟先掉了下来。
他看不清宣乐坊来来往往的人,影影绰绰,只有对面的人是清晰的。
***
客栈的房内很沉静,几人相对而坐成一桌,漆十四说到这停了一会,他从窗户望出去,淅淅沥沥的月光倾洒下来,落在窗棂上,他目光遥遥,不知在想什么,嘴角微微勾起一个苦涩的笑。
就在昨日,本以为是喜极而泣的重逢,不曾想,竟成了死生别离。
良久后,他继续道:“小姐的孩子没了,我以为是陈鹤安干的,想去杀了那个畜生,但小姐说不是,她只是把账本给我,嘱咐我一定要将账本给贺丞相,然后解释了陈鹤安为何要将她软禁,至于在陈府经历过什么,她绝口不提。”
“小姐跟方老板许久未见,我本想留个独自空间让他们聊聊,就在我打算出门时,小姐抓住了我的手,她抓得很紧,似是想了很久,对我说,无论无何都要让我保下陈鹤安的命。”
夏侯谨叹了口气,问他:“元素锦为何非要让陈鹤安活着?因为他父亲逼死了陈鹤安母亲,所以愧疚?”
漆十四摇头:“不知道,小姐什么都没说。”
漆十四非常不理解元素锦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为陈鹤安那个人渣考虑,明明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漆十四不想答应,要知道,在看到元素锦时,他恨不得将陈鹤安撕碎,可是当时元素锦双目紧盯着他,满含哀求,他根本无法拒绝。
漆十四默声离开房间,没有再反驳什么,收拾好情绪,准备去招待客人,就是这时,他看到了自宣乐坊大门而进陈鹤安,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将手中的账本藏进衣服里。
陈鹤安快步朝楼上走来,漆十四挪动脚步,挡在楼梯转角,眼神犀利,恶狠狠地盯着陈鹤安。
陈鹤安对上他的视线微乎其微地顿住一瞬,闭了闭眼,开口说道:“让开。”
漆十四咬牙切齿:“除非我死。”
陈鹤安呼出一口气,淡淡道:“我不想在这跟你动手。”
“你可以试试。”
漆十四话音刚落,元素锦如有所感似的从房间出来,她看了看陈鹤安,又看了看漆十四,好半晌后才轻声道:“十四,你去忙你的,让他进来,我有话讲。”
漆十四不情不愿地让开身,几人都僵持了一会儿,元素锦转身进屋,陈鹤安也跟了进去,趁着这个间隙,漆十四将账本藏了起来,确保万无一失后下了楼,装出同往常无二热切的样子,去跟夏侯谨和毕晨招呼几句。
与此同时,他突感不妙,元素锦所说的一言一句都像是在嘱咐遗言,比如为何她自己不去将账本给贺丞相,再比如,她既然想留陈鹤安一命,为何不自己去求,为何要将一切向他安排,让他去完成。
漆十四越回味越觉得不对劲,他匆匆结束了与夏侯谨二人的唠嗑,紧赶紧跑到楼上,想去问个究竟,却在房门口听见了方穆的喊骂声,以及东西砸在地上破碎的声响,漆十四破门而入,只见屋子里一片狼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方穆怒气冲冲,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陈鹤安挟持着元素锦。
漆十四见状吼道:“陈鹤安你个畜牲,你想干什么?”
陈鹤安没有说话,元素锦眸中含泪,脸色愈发苍白,白衣更是衬得她一身病气,陈鹤安捏着元素锦的下巴,强迫她鄙视自己,他垂眸抵上元素锦的额角,沉声道:“你知道吗,这个世道的本质就是弱肉强食,当年我母亲一介女流,千辛万苦在河县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却被几家商户联手逼得破业自尽,我落魄时,人人喊打,只有你收留了我,当时我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只是给她做几个小玩意,都能开心好几天,简直太傻了。”
他说着,轻笑一声,继续道:“如今我成了京都第一富商,人人都追在我身后,阿谀奉承,点头哈腰,巴不得跟我扯上点关系,明明完成了我母亲当初最想完成的事,可我却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对了,我哥,陈志安,你知道的吧,猜猜他是怎么死的?”
元素锦闻言身子一僵,陈志安……死了?
陈鹤安不等她回答,自顾自道:“在河县的巷子里,跟人抢东西吃,他没我跑得快,被乱棍打死,当时,他就像个蛆虫一样在地上爬,双手伸在空中挣扎,挨着打下来的每一棍,满口是血,他鹤安鹤安的叫我,希望我去救他,可我不敢,我要是去了就会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最后我跑了,我没有勇气回头救他,我是个懦夫对吧?”
元素锦听完心底一沉,整个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你这是在害怕吗?”陈鹤安感觉到了她的动作,又是一笑,道:“若不是当年你父亲也参与其中,我们最后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情形,或是你再安分一些,乖乖地待在我的府上,说不定我们又会是另一种面貌,可你偏要与我唱反调。”
陈鹤安深吸一口气,半张脸跟元素锦挨着,有意无意地抬眸看了眼面对着他们的两人,然后接着对她道:“元素锦,你真的是,让人……”
让人什么,他不再往下说。
元素锦眼泪从眼眶滑落,她闭起眼,过了片刻,沙哑道:“鹤安,你能先放开我吗,我想跟阿穆还有十四说些话,然后跟你回去,以后再也不逃了好吗?”
“好啊。”
陈鹤安露出一个阴鸷的笑,替她擦干眼泪,放开她。
元素锦被松开,并未立即开口说什么,她望着同样病气缠身的方穆,良久良久,像要把他望穿,望进自己脑海的最深处,最后看了一眼双目泪光闪闪的漆十四,她转过身,与陈鹤安面对面,慢慢退开几步,艰难地对他挤出一个微笑:“鹤安,风筝,我很喜欢。”
那年,春风依旧沁人脾,怎奈风筝断了线。
她好不容易说服父亲可以将他留下,一转眼,他先不见了身影。
她轻声道:“鹤安,终究是我父亲对不住你母亲,我替他赎罪,不求你原谅,但希望你能放下。”
陈鹤安闻言,不祥预感油然而生,他试探道:“元素锦,你要做什么?”
元素锦没回答,冲门外跑去。
“小姐!”
漆十四心猛地收紧,大步追出去,却还是晚了,楼下传来一声巨响,漆十四趴在围栏上,腿立刻软了,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元素锦,双目充血,他捂着口鼻,浑身颤抖,眼泪簌簌而落,最终瘫软在地。
屋内的两人均是不知所措,愣在原地,方穆先回过神,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匕首,是漆十四以前给他防身用的,但是看来防不了身了,他心如死灰地拔出匕首,失神般喃喃道:“可笑我这一生,家业破,妻儿死,活得简直糟糕透顶,如今只能居于这一隅之间,卧病在床,思念成疾,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匕首刺入腰间要害,他似乎不知道疼,跌跌撞撞朝门外缓步走去。
漆十四注意到他腰间的凶器,手忙脚乱跪爬过去,扯住方穆的衣摆,哑声求道:“不要不要,方老板,求求了,不要,求求了。”
他将头埋得很低很低,好像只要他看不见方穆的脸,方穆就会停下来,彷佛他不断哀求,方穆就会听得见。
他没能拦住他家小姐,也同样没能抓住方穆。
***
“我杀了你这个人渣!你怎么不去死!”
陈鹤安双膝跪地,双目无神,连漆十四搬起凳子朝他砸过来都没察觉到,后背重重挨了几下,疼痛让他感官瞬间清明起来,漆十四像丢了魂,砸完他还不够,嘴里不停说着他要去报官。
陈鹤安一听他要去报官,脸色顿时一变,将与疯子无二的漆十四抬脚踹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