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控制不了自己,”这个从来严谨自信的科学家品味着挫败的痛苦:他做过很多次叛徒,为了及时止损,他辗转在各个公司,多么绝妙的应对方式,他无视了自己的成功有多少运气,将一切归结为自己的实力。
于是,遇到爱的难题,基于路径依赖,他自然也做了相同的选择,可爱情能被如此对待吗?爱情的叛徒也能在爱里过得风生水起吗?戒断爱情后,陈述逃进事业里,他封闭了一部分的自己,不去听心的声音。
“我也知道这样死缠烂打很难看。”
陈述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抬起头,分不出是自己在颤抖还是宋西河在颤抖,“我不敢去找你,不敢听到你的消息……对不起。”
一直以来,原来你也与我感受着同样的痛苦,被痛苦俘获的宋西河流下泪,他多么强大啊,一直直面这真实的痛苦。
“没关系。”宋西河轻而易举的原谅了他,宋西河原谅这个罪人,他也原谅这个不公平的这世界,“没关系。”
“西河,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么?”
“……对不起。”
宋西河温柔而坚定的拒绝。这次拒绝后他们交换了一个拥抱,感受过彼此的体温,陈述对宋西河一直是很好的,宋西河自然不愿歇斯底里。
他也失去了歇斯底里的能力。
“师哥,欠我的饭,今天起还清了。”
“你要走么?”
“我们不是一路人,从来是我死缠烂打。”
“西河,”陈述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宋西河心上,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又念了一次这个名字,“西河——是宋伯伯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你,不可能,你在骗我!”
无坚不摧的宋西河头痛得更厉害,头痛到一定程度原来会耳鸣,他听不见外界的声音,耳边嗡嗡的震动,频率很熟悉。
这声音是什么?
他想不起来。
他是谁?
宋……
“西河、西河?!”
这天开始,陈述和宋西河再也没有分开过。
1969年底,陈述经推荐介绍,带宋西河来到宾夕法尼亚州费城,宋西河今天接受陈述扶着他,他半合着眼皮,觉得非常困,非常冷,等他们到宾大时,宋西河已经睡着了。
阿伦·贝克看到的是一个沉睡的病人。
“他一直失眠,”陈述诚恳地道歉,“我不忍心叫醒他。”
“你看起来也很累,”阿伦·贝克非常体贴,“研究所位置足够,你们俩都可以休息一下。”
“没事,我睡够了,贝克博士,我是来向您寻求帮助的。”
“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西河——我的爱人——确诊了抑郁性神经症。”
当此时,宾夕法尼亚□□法仍然有效,这样的对话足以逮捕陈述,阿伦是专业的心理学家,这样不同寻常的表述让他明白陈述经受着巨大的压力,他请陈述喝水,讲一讲自己的故事。
“我第一见到西河,那会儿我四岁,还只是一个孩子。”
17
陈述父母早亡,他被叔叔卖到宋家去,宋家需要一个孩子陪伴小少爷,这是中国大户人家的传统,如富家千金会有贴身婢女一样,小少爷自然也会有贴身男仆。
最开始,他是作为书童进入宋家的。
到了宋西河四岁,小孩子没耐心看书,更愿意爬上高高的树捉一只知了,下不来了,他就会高喊陈述的名字,“阿哥、阿哥。”
阿哥自然会接他下来。
宋凤舒是外交官,这些年都在驻外,等他回来,惊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男孩子,他不肯接受家里的老传统,仔细过问陈述的课业,发现陈述超乎预料的聪明,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他如海绵一般吸纳着接触到的一切知识,宋凤舒十分喜欢,几乎把陈述当做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太过厚待了,”家里人不同意,“这把西河摆到什么位置去?”
这一次,宋凤舒不肯要家里的老顽固们教孩子,他先把陈述带去美国,又因为照顾不来,把陈述托到美国人家里,等宋西河和妻子来美,照顾一个宋西河已经管不过来了,只能偶尔去看陈述,“阿述,你能做个科学家。”
“我后来就成了一个科学家。”
“宋先生对你很好。”
“恩重如山。”陈述苦涩的液体咽下腹去,“亲父子也不过如此了。”
阿伦等陈述平复好心情,果然,他又开始自己压抑已久的故事:“我一直想要回报宋先生,自然对宋家的事儿比较留意,到中学,西河考上我的学校以后,我就常常关注他。”
宋西河是比较好动的男孩儿,他喜欢运动,下了课被簇拥着去球场,这孩子是学校的足球明星,球感好,动作快,陈述从实验室出来,会在操场上看一会儿,跟宋西河所有球迷一样看他带球过人,射球入洞。
陈述也会看宋凤舒开车接儿子放学,这时候他不能避免的涌起羡慕,理想中的父亲、理想中的儿子,完美的家庭。
他不曾有过这样的家庭。
陈述的求学生涯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寄宿家庭中度过的,每个家都很好,都不是他的家。
他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功课上,他那时候的目标是成为科学家,于是他参加着一个又一个竞赛项目,然后毫无悬念拿下金牌。
陈述回忆着自己求学岁月,从里面摘出又一个闪光的片段,“50年的普特南数学竞赛,宋西河来到加州理工,我们是竞赛里为数不多的华裔,自然有了联系。”
“西河脾气好,朋友多,我很幸运成为他朋友中的一个。”
“这也是我的幸运。”宋西河轻声说。
“……不,是我连累了你。”
“傻话。”宋西河安抚的拍了拍陈述的手,然后隔陈述三个身位坐下,“很荣幸见到你,贝克博士。”
接下来的三个月,宋西河,包括陈述都在实验阿伦·贝克的认知疗法。
在阿伦的见证下,这对有情人距离越来越近,最后一天,他们坐在同一个沙发上,脚尖被彼此吸引,向日葵一般宣告着自己的心意,阿伦没有点明,一如既往地笑着同他们告别。
18
绛紫色的傍晚,宋西河在窗前写书,他笔下跳跃着一个又一个文字,写到天幕沉沉,陈述叫他下楼吃饭,他们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如三十五年前、十五年前、十年前一样,他们的命运再一次亲密的交织在一起。
“五花肉是哪里买的?”
“农庄的猪出栏,今早杀了送来的,”陈述知道他喜欢,给他多夹两筷子,“我只加了一点糖上色。”
宋西河胃不好,很容易有饱腹感,“好啦,你吃,我吃不了这么多。”
“尽管吃,吃不了就留给我。”
吃宋西河剩饭这个习惯也是最近半年才有的,宋西河不大好意思,更亲密的事儿也做过,可宋西河还是不好意思,或许分别时间太久了,他不习惯这个过分热情的陈述。
“不要了。”
“那你要什么?”陈述这个口气颇有一点你要星星我也去摘给你的意思,宋西河嫌他腻歪,把夹过来的肉又丢回去,“要你给我好好吃饭。”
陈述喜欢得心口都酥了,见好就收,不再找存在感,老老实实吃完这顿饭。
吃完饭他去给太太告假,接下来要全球到处飞,除了与合作伙伴的会面,还要参加几次会议,不过这些活动他尽量排在上半年,5月以后就可以同宋西河去优胜美地玩玩。
宋西河对这个提议无可无不可,陈述心领神会:“——好,我当你应允了。”
优胜美地山谷在加利福尼亚中部偏冬,陈述没回纽约接人——也没必要,可宋西河在旧金山机场下飞机才发现他早有预谋,接机人除了陈述还有宋西河暌违六年的父亲。
失去儿子消息多年的折磨让宋凤舒消瘦许多,但马上见到孩子又让他精神抖擞起来,他紧紧攥住拐杖,看着宋西河迟疑着,一步一步走过来。
“父亲。”
“臭小子。”宋老爷子头发全白了,干巴的大手落在宋西河肩上,他几乎没用力气,宋西河上前半步接下了这个拥抱,“臭小子!”
“爸爸。”
宋老爷子眨眨眼,掩去眼里的水汽,他拉过陈述,这是另一个臭小子,两个臭小子都在老父亲的眼前。
“哎,臭小子们,拿你们什么办法也没有。”
臭小子们轮流挨了轻轻的一杖子。
“我什么都不求了,你们给我好好过日子。”
臭小子们终于放下了身上沉重的担子,他们轻松的抱在一起。
这是旧金山机场里每天都会发生的寻常拥抱。
这是每个家庭都会发生的父亲的妥协。
这是叛逆的年轻人与长者矛盾的消弭。
这是漫长人生中又一个精彩的节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