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怜哪里肯依,拔腿起身就要往后逃,动作间带起一阵风意,使那烛火呼啦啦晃颤不止。
门就在眼前,不过一二十步远,还不足几跳之距,只要拉开横贯的门栓,跑出去便是一番天清地明。她可舍了这些不堪入目的密宗壁画,一口气往前跑,跑回自己那院儿……不,跑出西院。
她甚至就可一鼓作气,跑出后殿、跑出前殿,离了这笼罩着不祥的肮脏地界。
转身之际,雷鸣电闪轰然于她脑中劈过,般般不能语、不可道的龌龊细节,终于连贯成行。度尘轻佻的举止行径、同处而居的秀美女僧、节辰香火的冷落、法持诸般施恩引诱……
前出虎穴,后入狼窟。什么佛寺,不过是披了遮羞布的又一处青玉阁!
“慢着。”也无人来追,不过法持轻飘飘的两个字,利箭也似追她而来。
明知不该回头,应怜却脚步一滞,人已在七八步远,却终究回头扫了一瞬。
她骇然叫出声。
法持正捏着一张薄薄的纸,刷啦啦一角微微掀动,连章带押,移近了灯盏,不紧不慢地烤在焰尖上,“你远一步,我便烧一角,接着你还得乖乖听话。若太拗了,我便告首官府,报你个逃奴之罪,如何?”
火舌烫得那字纸发黄卷蹙,再下移半分,墨迹便要看不清。
“回来吧,外头有师姑们守着,你走不脱的。”度尘神态柔顺,眉目于烛火中晦暗不明。
应怜牙咬得死紧,身子颤了起来,是气的,也是惧的。
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到污浊壁画上,瘦得仿佛被欢喜佛轻轻一掐便要折断。度尘见她僵死一般不动,便起身一步一步,如壁上明妃含睇多情,一双手搭上她腕子,却硬得像金枷铁钳。
应怜被她几乎拖拽着,重新按坐在了蒲团上。
“你们不怕……神佛降罪么?”她脸色苍白,挤出一句。
法持却道:“我们谦卑侍佛,佛陀怎会降罪。”
度尘仍钳着她的手,松了几分力道,却暗暗捏了她一下。
她怔怔然屈辱地瞧过来,望见她不言不语的眼眸里,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
听话。
她别过头去,将眼泪死死锁回眼眶,不愿教她们看出一点。那身契犹如一顶金箍,把她箍得喘不过气来。
壁上跃动着狰狞的明王,扣住嵌入怀中的明妃。她见那些明妃,个个似笑似喜,却总仿佛眼底纳着忧惧悲戚。
听话。
度尘看着她,轻轻宽解她的腰带。
午食的饭菜在她胃里翻腾,一阵阵的恶心迫人咀嚼。应怜僵着身子,抖若筛糠,想系回腰带,脸上却被度尘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
“你以为你是谁?”度尘认认真真地望着她,咫尺的距离,莫若说望着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你以为你还有贞洁?”
愤怒与绝望的洪流捉住了她,攥住她脚踝,掐上她腰身,一直没过她头顶。她被羞辱淹没。
听话。
度尘看着她,又褪了自己一件衣衫,酥雪的肌肤显露出来。
法持对她却并不大满意,仍苛刻地挑剔,“青玉阁怎么调教出这么个木头似的人样儿?脱了衣裳像个骷髅架子,当真空长了一张脸。”
应怜只剩了贴身的小衣。她被度尘迫着坐于她腰腹,效仿那虚凰假凤的明王与明妃。
微尘里黏腻着灯油腥腻的气味,烛焰明明灭灭地晃着,也不知哪来的风声扰动。她只觉胃里一阵一阵上翻,只在度尘扯她最里一件抹胸时,终于一个忍不住,嘴一张,哇地吐了出来,呕了度尘丰丰饶饶的一身。
眼见着度尘的脸绿了。
……
·
后头半日,度尘洗了三遍澡,又骂了她三十遍,直到入了夜,也仍旧愤愤不休。
“你怎么搞的?只脱个衣裳,又不是割了你的头!”度尘披着崭新的柔软细布衫子,撑在床边发恼,“我实不懂,你摆个清白贞烈的样子给谁看?谁不知你是青玉阁出来的,那般欢场的事做的还少么?”
应怜呆呆地对面而坐,也不看她,也不看别的,在渐入昏黑的屋里,犹如突兀挂在枝头的寒鸦,不合时宜、格格不入。
度尘懒地去点烛火,视野里应怜的身形便愈发地深,待最后已看不清,那周遭彷如陷入了一滩死气沉沉的漩涡里。
从回来后,她就这么呆愣愣地坐在这里,连句话也没有,前日里拌嘴时那点泥捏的气性也没了。
度尘便不去理会她,背过身赌气地躺了,折腾了半日,不一会儿,竟也困乏地睡了去。
应怜还枯坐着,不知多久。
她没去解释自己究竟是不是头一遭,也没在度尘讥笑怒骂的眼里,辩驳自己清不清白。
她弄明白了一件事:从落入青玉阁的第一天开始,在世人眼里,她已就没了清白。
哪怕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做。
连带着失了“清白”,她也就被万夫所指,成了世上德行最败坏、品格最下.贱的那一批人。她从此会被打上“放荡”的烙印,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甚至即便在青玉阁那日,她撞柱而死,那也是带着天底下最肮脏的名声去死,再多的血也洗不净这种脏污。
就在最后一丝天光失灭的刹那,她些微明白了娘亲为何干脆利落地选择去死。
昏昏黑黑的轮廓里,度尘均匀的呼吸无知无觉地传来。
人与人如此迥异,她娘仅因不能忍受“清白”有损半分而直截了当地自尽;度尘却心甘情愿放弃名声,活得如鱼得水。
那她呢?
应怜扪心自问。原来她竟一直怀着母亲死前的屈辱,又像度尘一样苟且地活。
世上有如此拧巴的人么?
她又坐到了半夜,直到腿脚、腰身都开始酸痛,这才恍然。
“我的命,是宗契师父九百两换来的。”她嗓音已沙哑,刮擦着连自己的耳朵都觉得难受,但就这么说与她自己听,“我不能死。我想活,他也想让我活。”
她起身,就着黑,摸了块巾子抹脸,接着合衣躺下,又乱糟糟地想了一会心事,设想出了最不堪的那个打算。
一时的屈辱,总不至一辈子都得受。她还能逃,那范碧云不就逃了么?
·
应怜本以为经此一事,法持必要对她诟骂苛责,没成想转过一夜,再见着法持时,那老虔婆的面上竟盈了些喜色。
“阿弥陀佛,山下守军撤了。”她甫一进院,身后还跟着几个小一辈的沙弥尼,俱是喜气洋洋的,“我已教人送信递去几个大官人家。度尘,你也拾掇拾掇,备下今夜的侍奉。”
也不知度尘是真心假意,总之亲亲热热地答应下了。
法持又道:“教柳惜也跟着,一处伺候。”
应怜在檐下,正听着这么一句,一打眼,见度尘正凉凉地瞧着她。两人目光碰个正着,度尘勾了勾红润润的唇。
“师叔,教度远去吧,李大官人不好强拗的这一口,又爱挑眼,难伺候呢。”度尘眉眼向应怜处扫了一圈,笑道,“好一尊大财神,若让不开眼的给气跑了,您亏不亏?”
众人嬉笑起来。
法持点点头,“依你。但只让她在暗室窥一窥,学学你们的道行。”
回到屋里,度尘果真开始挑挑拣拣,备今夜穿的衣裙。
应怜默不作声,在旁看着。
度尘一边试衣,半侧着身形,也不顾忌在她跟前遮羞,将衣裳穿了褪、褪了穿,怎么试都觉着不大满意。
她依旧将东院一寸一寸精织细染的寺绫叠穿了几层。寺绫轻薄,一连数层压叠,竟还隐约透出她胸口的小痣,更显一段风流窈窕。
“朱砂太深了,与石青靠不到一处。”应怜忽而开口。
度尘望进镜中,抚着领抹的手顿了片刻,瞧着身后的人,“怎么,想通了?有心投靠我?”
“多谢你替我推拒。”应怜抿了抿嘴。她并不是不识好歹。
度尘却惯常翻了个白眼,轻飘飘地,“你怎知我是为你好,我是怕大官人被你这张脸勾去呢。”
菱花镜中,两张美人清面。度尘却分明觉得,比起应怜,她仿佛又黑了一点、鼻子塌了一点、脖子短了一点。
她没学过几行诗书,只曾听某个尽喜酸腐诗文的恩客吟过两句“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常觉自己便深合其意。如今看来,却竟又配不上这人,因她即便不笑时,也有三分芙蓉杏花面,一双晓雾轻岚眸,实在比那知了蛾子要顺眼得多。
应怜并不说话,俯身去挑那几层寺绫。孔雀绿压底,其上豆青、蜜合、乳白,转而渐红,从藕合一路再到胭脂,层层渐染,衬得竟如春山朝霞一般。
她将那几件按序递来,度尘不接,只细细打量她,半晌忽地一笑,“昨日那个应怜,已死了么?”
应怜低着头,不去看她脱得赤条条地又折腾换衣裳,却问:“你呢,是生是死?”
度尘一怔,微微冷了脸,将内里浅白的云月菊花纹抹胸系好,“我活得自在得很!”
“那你为何在那两件褙子上满缀珠玉?”应怜道,“我从未见过有人把五六枚帔坠缝在衣上,牢得扯都扯不下来。”
度尘一张未描画的面孔又红又白,一巴掌拍在镜奁上,震得脂粉香露颤了三颤,“不许瞎说!”
不许瞎说。
应怜在心里替她戳破。想逃的人,何止她一个?
1、帔坠。一般是和帔子搭着用的,为了压住帔子,不让它飘起来,一般都是金或玉做的,只是挂在帔子最末端。
--------
宝宝们,明天休息一天不更,周一继续,不见不散嘿嘿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