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且去了老李家,赢无羁给老李盖的新房子江且还是头一次见,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
门朝两边大敞着,江且站在门口看向外边,从这里到婺江,少说得有一里地,人恍惚成那样了,还能一路走到婺江去,也没磕着碰着?哦,是了,老李有梦游症。
江且终于想到几年前从井里把老李救起来那次,就是喝了点小酒睡着后梦游。
一切都说得通了。
江且没再多想,进门去给老李收了几套衣裳,这段时间暂时不能让老李一个人待着。
这人太胖,自己那可没有能给他换洗的衣裳。
回去时在路口碰上买东西回来的江流,江且把老李的情况与他说了,江流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把人看好。
江流把钱袋还给江且,江且掂了掂,分量不对,重了。
江且看着走在旁边的瘦小少年,问道:“六儿,你今年多大了来着?”
江流:“十四了!能挣钱了!”
江且笑笑,揉一把他的头,“真厉害。但咱不着急,过段时间,衙署那边完事了,我再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
江流:“好!”
心里想的却是,完了,码头搬东西的差事得辞了。
不过也好,哥给找的,一定比码头搬工好。
江且把钱袋挂回腰间,想着得给六子配一个自己的钱袋。
进门时发现院子里多了个人。
任红尘站在赢无羁旁边,正低声汇报着什么。
江且没往那边去,喊着老李进屋去了。
老李接了衣服,到里间去换。
*
江且站在窗边,看廊下两人,一个还在汇报,一个就那么听着,一言不发,说的什么倒是一点听不清。
良久,任红尘躬身行一礼后,跳上墙头走了。
江且这才提着壶热茶走出来,在赢无羁对面坐下,“崖主到这儿来,有事儿要办?”
赢无羁把手笼回袖中,“唔,本座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来玩耍。”
这人是凭着嘴人当上崖主的吗。
江且把桌上那壶冷茶撤了,赢无羁眼瞅着,淡淡开口:“其实我已喝了几杯冷茶,现下再换热的,倒也不必。”
“还是有必要的,不能委屈崖主大人喝冷茶。”江且拿过赢无羁的茶杯倒掉冷透的茶水,赢无羁还是眼瞅着,添上一句:“亡羊补牢罢了。”
江且装听不到,添了热茶把杯子放回赢无羁面前,开门见山道:“宛丘是不是要出事儿了。”
问句,用的肯定的语气。
赢无羁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江且,手指敲着桌面,一下一下的,敲得江且的心跟着一点一点往下沉。
沉到底的时候,赢无羁开口了:“宋瑛一直在查一个案子,江水吃人。”
轰,婺江的潮拍上岸,江且看向屋里,老李和江流在吵嘴。
都不用问是哪条江。
赢无羁的声音还在继续:“她从京都一路调查,查到宛丘附近。”
江且忍不住打断,“老李家那晚,宋瑛之所以来得那么快,是因为她本就在附近。”
“对,”还是那般被冰雪淬过的嗓音,似天大的事儿,在这人面前都得冻住,掀不起一点波动。“婺江沿京都一路西流,宛丘,是最下游。”
宛丘是大雍最边境的镇子,再往西,便是汪洋大海。
江水吃人的终点,在宛丘。
*
江且看着院子外,婺江的潮还在继续,看不见,但听得到。
他听了快十六年的江潮,此刻成了吃人的魔窟。
今日,若他晚到一步,又或者,他没选择到西街摊子吃馄饨,婺江的江底,会不会新添一具叫老李的尸体。
赢无羁似是知他心中所想,“江水吃人,便是尸骨无存。”
日头落山,入夜萧瑟,江边小院陷入死寂。江且在廊下坐着,呆滞如顽石雕成的壳,神魂已被婺江吞吃入腹,卷入浪潮,永世不得超生。
一捧冷水浇醒了石头壳里的人。
“今日,或许不是宛丘的第一起江水吃人事件。”
江且一时出不了声,嗓子像被堵住,他努力回想周围的人,从近到远,从亲到疏,似乎没有莫名被婺江淹死或无故失踪之人,都在的,都在的。
江且找回自己的声音,“府衙的卷宗里,有近二十年的人口失踪记录,也有宛丘各家各户的人头登记册子,没发现对不上的数字……”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没继续往下。
夜风卷着枯叶送到廊下,赢无羁看向院中的流苏木,起身走到树下,伸手接住一颗掉落的流苏果,随手放在树下的木牌上,“这是你父亲的衣冠冢,尸骨找到了吗?”
江且如遭雷击。
尸骨无存。
眼前不就有一例。
他心存侥幸地一一排查,自顾安心地认为一切安好,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生老病死,唯独掩耳盗铃一般把最亲近之人离世的苦痛藏起,视若无睹。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①。
江且是个孤儿,江望春捡到他,一个人做爹做娘把他养大,比亲爹还亲。
前年四月,流苏似雪的季节,那天江且和江望春如往常一般出门,走到衙署各自上值。午时,江望春领队巡街,走前还与江且叮嘱晚上去周府蹭饭,到申时,所有人都回来了,江望春没有。
他独自巡的西街,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半月后,有渔民在江边的石头缝里找到江望春的玉佩,江且去认了,是那块江望春曾放话人在玉在的莲纹白玉。
周淮安下令沿江巡人,但寻不到。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传说没有尸身的魂灵能在衣冠冢里安身,而后去往地府轮回,若连衣冠冢都没有,便真成了孤魂野鬼,日子一长,便随风散了。
江且一直不信老江死了,却也不敢让江老头真成了孤魂野鬼随风散了,便刨了个不太像样的衣冠冢,若江望春活着,这便是土坑上插的引路牌。
但,江且是实打实地过上了没有父亲的日子。
江潮唤回思绪。
石壳在此刻被击碎,神魂被江潮绞碎后填进壳里。
江且头痛欲裂,他把脑袋埋进膝里,缩紧成一团。
“城外的流民,街头的乞儿,野地的弃婴,鳏、寡、孤、独,有多少无人在意之人。”赢无羁望着江且,一如既往地语调平缓,他甚至带着笑,笑里透着怜悯。
江且抬起头,双眼猩红,嗓音沙哑像被婺江的江沙堵着:“是什么,妖,鬼,抑或天上神佛。”
“迄今为止,无人知晓作祟之物为何。”赢无羁自袖袍中拿出一本册子,他动了动手指,册子落在江且旁边的石桌上。
江且拿过册子,“这是什么?”
“宋瑛记下的近十年来各地府衙文书卷宗的记录,和近两年来,她亲自到各地调查后所记,过后你可以仔细看看。”
意思就是现下别细看耽误我时间。
册子不薄,江且大略翻看了几眼,首页有几行小字被单独圈起来:
恍惚投江之人可被唤醒,但会继续投江。
江水吃人从京都开始,始于何时,年代久远,不可查。
江水吃人地点按年限转移,前三年江东,近几年都在江南,更具体,最近在婺江西南方。
地点转移年限不等,疑似有三年、五年、七年。
再往后翻,是各地官府的人头册子记载,和失踪死亡报案的人数,以及宋瑛亲自调查后所记。
江且合上册子,走到流苏树下,与赢无羁并排站在一起,皱眉道:“刚看了一点,失踪、死亡,甚至连报案的人数,完全对不上。”
赢无羁闭上眼,流苏木树根疯长,越出地面,拱出一轮新月。赢无羁在新月上盘腿坐下,抬手间,廊下的茶具出现在面前。他倒好两杯茶,看向江且。
江且应邀跃上树根,在对面坐下,他用手指着册子,“我有个问题,都说江水吃人,就没人想过下到江底查看吗?”
“有啊,两年前西江卫出动两个江月令,把江南那段江水劈开两半,下去捞了一堆破烂。”赢无羁闭着眼,说话都不带睁开。
江且:“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还不够么?”赢无羁闭着眼偏头,像是不解江且怎会问出这种蠢话。
江且不解,“什么意思?”
赢无羁叹气,“果然是夏虫不可语冰啊。”
江且心思不在吵嘴上,手上无意识地抠起坐下树根,“婺江自古便存,江南地势平坦,多有水患,积年累月,不可能一具尸体都没有。投江的、被人杀害弃尸的,一个不慎歪进江里的,更有涝灾时那些被卷在江里的人和牲畜,每年都会增加尸体无数,什么都没有,才不正常,所以你先前才说,江水吃人,尸骨无存。”
“也许,也不一定是真的江水吃人。”夜里开始下霜,赢无羁睁开眼,握上冷透的茶壶,融掉一圈霜寒露水。
江且身子前倾,凑近了些:“你知道些什么。”
赢无羁不着痕迹往后靠了靠,“我若知道,今日便不会在这。”
“也对,先前是宋医师在负责查,”江且拍着手里的册子,抬眼看向赢无羁:“那今日,查案之人为何成了你。”
赢无羁把温好的那杯茶递还江且,“无羁崖需要宋瑛回去,作为交换,我帮她查案。”
江且心有疑惑,“无羁崖与天引阁到底是何关系。”
赢无羁没有隐瞒,言简意赅:“无羁崖乃我独有,天引阁,是朝廷与我共有。”
明白了,江且一口气喝光杯中茶水。
赢无羁突然慢慢悠悠道:“许是我的火系术法修得不好,从前给人温茶水,喝了总闹肚。”
江且即将暴起之时,赢无羁又恢复正经模样,扭头望向婺江,新月不显光,江面漆黑,“宋瑛曾在江边施展引魂之术,欲招亡灵问询,但……”赢无羁回头,看着江且,“但毫无所获,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神魂粉碎,不得超生。”
“还有呢。”
“还有就是,那些尸体,最后都不在婺江里。”
江风鼓起月白衣袍,流苏木在风中摇晃,枝丫被折断。断枝兀自飘摇,迟迟不肯脱离,赢无羁将其扶起,掌中光华流转,断枝接续。
“流苏不喜风,江边风大,种错地方了。”
迷途未远,今是昨非。②
婺江的潮终于停了,江边小院归于宁静。
①:唐,聂夷中《咏田家》又作《伤田家》
②: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明天要开始第一个真正的打怪副本了
顺便记录一下,成为签约作者的第一天,快来看我快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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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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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吃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