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嫁 第95章 【95】悬天棺(6)童话

虽然那天算是不欢而散，但夜慕烬总算愿意跟她交流了，漆夜彩很欣慰。

月城弟子除了离家近的，要做登记，其他的基本强制住宿，满了十四岁后，无论远近，强制住宿，便于参加长期的外出游学。

夜慕烬不喜欢外出，参加三天是他的极限，每回还整得像离开一年半载似的。

有次外出，恰巧相遇。

夜慕烬不合群，不知道跑哪玩去了。

漆夜彩在一个河边找到了夜慕烬。

夜慕烬在岸边台阶上，不知道在观察什么，专心致志，一动不动。

漆夜彩悄然无声地走近了一步，想给夜慕烬来个措手不及。

小少年一身雪白的衣服，不知为何，粘上了许多黑点点，奇怪的是，这些黑点点好像还在……动？？

漆夜彩凑近一看，差点没骂出来。

漆夜彩往后一退，反弹似的甩出法术，把夜慕烬身上清理了好几遍。

然后提着他的后衣领子，对上他无辜的小白脸，没好气道：“夜慕烬！你干嘛呢你？”

夜慕烬一脸无辜：“在看小蚂蚁。”

“看小蚂蚁？”漆夜彩真是被他气笑了，“全爬你身上了知不知道？”

夜慕烬点了点头：“知道的哦。”

漆夜彩：“……”服了。

跟夜慕烬说话真的会心累。

眼见夜慕烬还想继续观察，漆夜彩一把揪住欲上前的小少年的后衣领。

少年跟被揪住后颈的小兔崽子一样，扑棱了两下无果，垂头丧气的，头上的两圈白绫也跟着耷拉下来。

“讨厌姐姐……”

漆夜彩满头黑线，把他丢了。

夜慕烬拽了拽漆夜彩的衣袖，张开手，仰着头，垫了垫脚，一脸乖巧的笑意，声音软糯糯的：“姐姐。”

漆夜彩没理他。

夜慕烬又尝试了几次无果，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凑到漆夜彩眼前给她看：“姐姐，阿烬被小蚂蚁咬了。”

漆夜彩没好气道：“你不被咬就怪了。”

夜慕烬一脸无辜：“姐姐凶。”

漆夜彩恶狠狠道：“凶的就是你！”

夜慕烬撇了撇唇角：“阿烬被咬了。”

漆夜彩无奈，把夜慕烬伸出来的手指仔仔细细看了看，实在找不到伤口。

夜慕烬还一本正经提示：“这里哦。”

“哦，这里啊。”漆夜彩揉了揉小少年的手，“好了，没事了。”

夜慕烬语气天真：“他们说，被蚂蚁咬了，头上会长两根长长的线哦。”

“……”

漆夜彩扯了扯他头上的白绫：“喏，你这不是已经有了。”

夜慕烬：“……”

少年垂着脑袋，忽然闷声闷气地说：“姐姐，阿烬感觉自己突然变得好奇怪呢……”

漆夜彩登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

“就？”

“变得好奇怪。”

“……”跟她搁这搁这呢。

夜慕烬好像描述不清楚，漆夜彩耐着性子一点一点问，问出来了个大概，总结——

夜慕烬好像开始出现了非人特质。

他爹是鬼，他娘是人，他是个人鬼之子，人和鬼结合生下来的孩子会有什么特征？

夜慕烬微微眯眸，唇边古怪的笑意转瞬即逝：“对于姐姐来说，阿烬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什么？”漆夜彩以为自己听错了。

夜慕烬问：“姐姐，爱恨是什么？”

“……”

漆夜彩差点没喷出来，耐心地问：“为何会突然这么问呢？是听到别人说了什么吗？”

夜慕烬固执地问：“倘若没有心，还会有爱恨吗？”

“没有心？……可能会有吧。”

说实话，漆夜彩也不知道答案。

毕竟世界无奇不有，一切皆有可能。

无心的深情者和有心的绝情者，在这个世界上都不是稀奇的存在。

“那么……”那双浅浅的白色眼睛认真地盯着她，“在姐姐眼中，我是什么东西？”

看着异常古怪的小少年，漆夜彩带着复杂的心情说：“当然是夜慕烬。”

为了避免夜慕烬钻牛角尖，漆夜彩补充道：“在我眼中，你就是你，大家都是一样的，嗯……绝对没有异样。”

应该没什么漏洞吧。

夜慕烬微微垂眼，语气平淡：“不是的哦，姐姐明知道的，我是异于常人的怪物。”

原来这小子心里清楚得很啊，难怪今天一直问她怪物的事，漆夜彩坦荡道：“我确实知道。”

“人类与怪物就是不一样的，为什么非要勉强自己说是一样的？”

漆夜彩突然明白了，夜慕烬估计是听到什么人与怪物有别之类的话，感觉自己是个异类，伤心了。

“没有勉强，我觉得没什么区别，在我眼里都差不多。”

“是吗。”

“当然是了。”

“那姐姐把我看成什么了？”

“……”

漆夜彩莫名感觉到一股压力，谨慎地说：“看成什么？……就看成夜慕烬啊，反正没有把你当异类看，你跟我是平等的存在，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这样啊……”夜慕烬若有所思。

漆夜彩一边欣慰，夜慕烬在这方面的思考，一边又无奈，她不是个好长辈，无法给出一个优秀的答案，他应该去跟月城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师们讨论。

“姐姐，我不觉得是这样。”

“嗯？”漆夜彩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夜慕烬说：“我本来就是异类，为什么要跟姐姐一样呢？我不想跟姐姐一样。”

漆夜彩一怔。

夜慕烬方才说到异类这个词的时候，她方才想到了很多怪物小反派，他们被歧视、侮辱，渴望获得平等、尊重。

夜慕烬也是同样的过去，所以她这样代入了，可她忽略了很多。

她潜意识里认为一视同仁才是尊重。

这样不自知又自以为是的平等，高高在上，同情和怜悯都是成了施舍，甚至是一种抬举。

未曾想过，身为非人类的对方，是否真的需要把他当人看。

他本来就是异类，却偏要把他当成同类看待，然后才去尊重他，以达到一视同仁，本身就已经是不平等了，从未尊重过他作为异类的本体，还刻意抹去了真实的它。

在夜慕烬的世界观中，人和猴鸡狗猪，亦或是花草树木、风雨雷电，都没有任何区别，而他与它们格格不入。

夜慕烬戳了戳出神的漆夜彩说：“姐姐，如果我不是小人类，只是一粒沙子，一颗尘埃，姐姐还会注意到我吗？”

“……”漆夜彩忽然意识到，夜慕烬可能不是单纯想跟他讲哲理。

“夜慕烬，我刚才确实有错，但你也不能这么为难我。”漆夜彩同样回戳了戳夜慕烬的小脸蛋，“如果姐姐只是一阵风，你又会注意到姐姐吗？”

夜慕烬笑着说：“姐姐就是化成灰……阿烬都认得。”

漆夜彩：“……”真的假的。

夜慕烬：“真的哦。”

漆夜彩：“……”

*

冬至，夜慕烬破天荒地长了腿，没等漆夜彩来接她，自己回家了。

漆夜彩回来后很震惊。

夜慕烬从容不迫地开始说这几天的经历，三天三夜从早到晚，事无巨细。

漆夜彩笑说：“不用这么详细。”

“哦。”夜慕烬心想，他知道漆夜彩每时每刻一思一念，他也要姐姐知道他的。

“明天还有课吧，我送你回宿舍？”

“不用，请假了。”

漆夜彩想起月城的规矩：“月城貌似不能随意请假吧。”

“只要有适当理由就可以了哦。”

漆夜彩隐隐有丝好奇：“烬烬用的什么理由啊？”

夜慕烬微笑：“我爹死了。”

“……”

漆夜彩嘴角一抽再抽，突然想到钟明昧对于他娘的态度，她立刻谨慎起来，握住少年冰凉的手，认真且真诚地说：“宝宝，没有爹也没什么的，可以把娘当成爹。”

夜慕烬：“……”

良久，少年抽开手：“才不要。”

貌似被嫌弃了的漆夜彩：“……那好吧。”

这孩子从没有喊过她一声娘，是讨厌她，还是因为男鬼的事情而怨她？她是不是太没有做长辈的样子了？

想想确实，哪有一口饭的都没给孩子做过的长辈，可是夜慕烬天生体质特殊，不用进食，也不喜欢吃东西。

“姐姐就是姐姐。”夜慕烬莫名强调。

漆夜彩道：“好吧，你乐意就好。”

夜慕烬垮起个小脸，一脸不开心。

漆夜彩不懂小孩什么心思，直接问：“烬烬有没有想要的？直接告诉姐姐就可以了，间接告诉姐姐也可以。”能不能猜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夜慕烬望着漆夜彩的双眼，弯起了天生带笑的弧度：“有的哦。”

漆夜彩有些意外：“是什么？”

“阿烬今晚想要跟姐姐睡觉。”

漆夜彩：“……”

这孩子说话向来这么简单粗暴。

“不行。”漆夜彩比划了下夜慕烬的身高，好吧，也没长多高，“这么大人了，要独立睡觉。”

“……”夜慕烬抬头看她，又缓缓低下头，咬着唇，难过又委屈。

“听别的小朋友说，他们都有娘亲抱着睡觉，会唱摇篮曲，讲睡前故事，可是阿烬从来都没有过……”

漆夜彩：“……”你刚才还说你爹死了呢。

明知道夜慕烬是在装可怜卖惨，表演得还很拙劣，但她受不了这样的语气和眼神，心软得一塌糊涂，也是被一个小嗲鬼拿捏了。

不过听到他说别人家小朋友有的，她难免心生愧疚，她确实没给他带来什么。

夜慕烬装也不装了，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故意小心翼翼地捏着漆夜彩的衣袖晃了晃，奶声奶气软着嗓音喊“姐姐”。

漆夜彩无奈妥协，笑着说：“好吧，你小心被我踹下床，到时候可别哭天喊地，我是不会醒的。”

夜慕烬：“……不会的。”

姐姐每天什么时辰睡什么时辰醒，每个时辰在做什么，他都心知肚明呢。

得到允许后，夜慕烬很自觉地先漆夜彩一步走了，像是预判了漆夜彩的预判，抢先一步，把她要做的事全部做了。

漆夜彩也不管这小孩了，自顾自去洗了澡，回来就见夜慕烬有模有样的铺好了全新的被子，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披散着雪白长发，乖顺地等她回来。

看到她眼睛一亮：“姐姐。”

“嗯。”不知道为什么，漆夜彩心情有点小复杂。

夜慕烬为漆夜彩撩开被子，漆夜彩刚掀开被子，差点被热死，忍不住问：“夜慕烬，你做了什么？在床底烤被子吗？”

“唔……”夜慕烬无辜地眨了眨眼，“阿烬体温太冷了，怕冷到姐姐，就稍微加了一点热……”声音越来越弱。

漆夜彩：“……”

好吧，差点忘了，夜慕烬对温度没有一点数，根本分不清冷热，也感觉不到温差。

过去夜慕烬试图做饭，但别说火候了，也别说菜熟没熟了，他把自己衣服烤了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该说他好笑还是可怜。

夜慕烬：“……”

床忽然变得更冷了。

漆夜彩立马跳下床：“你干嘛？”

“……？”夜慕烬立刻又恢复了原来温度，想给姐姐取暖的幻想破灭了。

漆夜彩总算安稳躺下了。

夜慕烬拽着被子，看着她，不停眨眼睛。

漆夜彩有种不妙的预感：“你想干嘛？”

暗示失败的夜慕烬只好老实交代：“姐姐，讲故事。”

“……”这小子……行吧。

漆夜彩从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讲到公主和王子。

夜慕烬突然说：“阿烬是公主。”

漆夜彩：“……呃，也不是不行。”

漆夜彩想到哪扯到哪：“公主和王子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幸福地在一起了。”

夜慕烬听完沉默了许久，轻声问：“姐姐，公主和王子真的会在一起吗？”

漆夜彩不假思索：“当然啦，一定会在一起的。”毕竟她说的是美好版本嘛。

“阿烬也相信他们会在一起。”少年的语气带着不可思议的天真与憧憬。

漆夜彩被夜慕烬这纯真的气息感染了，差点也想相信一切都会有美好的结局了，但她早就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了。

夜慕烬说：“阿烬喜欢这个故事。”

漆夜彩自知讲得不咋地，这孩子真不是在抬举她？还是故事听得太少，随便讲讲都觉得好？

漆夜彩突然有点愧疚，决定好好琢磨一个精彩的故事讲给他听。

夜慕烬却突然说：“姐姐，阿烬也有个故事想要讲给姐姐听。”

漆夜彩惊喜道：“好啊。”

漆夜彩转过头，小少年在黑夜中发着温柔浅淡的光芒，神圣又纯洁，衬得他像不谙世事的小天使。

“许多许多年前，自然之灵孕育了一个无影无形的孩子，叫光。

“光时而化作风，时而化作雨，时而化作风雪，在浩荡天地间游走。

“直到有一天，光被一个人类抓住了。

“人类惊奇，怎么会有这么特别的存在呢？人类想跟光说话，可惜光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也不会说话。

“人类没有就此放弃，固执地说，就算是空气，她也要跟空气做朋友。

“人类带着光，走遍天涯海角，踏过江海湖泊，闯过北海南关……

“夏天，光化作清凉的风，流过人类的身边；冬天，光吹来温暖的羽毛，伴人类入眠……

“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

“人类离开了……因为她找不到光了。

“光无影无形，随着时间流逝，化作了世间的风雨、浮尘、灰烬……

“化作了很多道目光在注视着人类。

“浅淡、平和、温柔……

“可是人类不知道，她感受不到光的存在了，她离开了。

“光想要留住人类，倾尽全力凝聚起来，却早已找不到人类的踪影。

“光想要找到人类，可它什么也不是，它不知道该怎么做……

“路过神庙的瞬间，光想起了人类说的话，神明全知全能，一定也能听懂它的心声吧？倘若向神明祈愿，愿望会实现吗？

“光向神明祈求……

“神啊，求您让我遇见她……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再一次遇见她……”

夜慕烬的声音忽然止住，无声无息的，只是那晶莹的泪水结成了花。

漆夜彩心底一颤，轻柔擦去他的泪水：“宝宝……怎么哭了呀？”

夜慕烬呜咽道：“姐姐，这个故事好难过……阿烬说不下去了。”

漆夜彩轻哄着：“那么阿烬可以告诉姐姐结局吗？虽然这个故事听着感觉怪怪的，不过还挺有意思的。”

“姐姐，这个故事没有结局。”

漆夜彩遗憾道：“啊？这不烂尾了吗。”

“姐姐觉得应该有个怎样的结局呢？”

漆夜彩笑着说：“我喜欢大团圆结局，当然是神明让光再次遇见了那个人类。”

夜慕烬浅笑：“好，一定会这样。”

漆夜彩回味着这个故事，突然好奇地问：“这个故事你从哪听来的呀？”

夜慕烬没有出声。

这不是听来的，也不是编的。

这不是故事的全部，仅仅只是故事的开头。

神明给了光回应。

祂说，你不懂人类的语言，又怎会知道那个人类是想要跟你做朋友呢？

你是自然之灵，遍布世界。

是风雨，是浮尘，是灰烬……

女人与风雨相伴，与山川共存，与日月同辉……

她并不只是在跟你做朋友啊……

光不愿相信。

所以，光杀了神明，自己成为了神。

*

夜幕孤寂，世界黯淡无光，灰暗无色。

世界广阔的眼睛震动着，万物颤抖，精神恍惚，空气跟着大喘息。

“我说她怎么不见了，原是被天道制裁了啊……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呢？……”

神殿中，他望着水晶像。

神殿看不到顶，水晶神像高耸入云，神明垂首，似是普度众生的菩萨，目光慈悲、怜悯，柔和似水。

可他只觉得面目可憎。

神明不爱世人，更不渡苍生。

不然，那场大火为何不灭？

不灭之火烧毁了她的身体，千疮百孔，没有一处完整的。

他把她的心脏做成了戒指，他把她的尸身做成了晚餐，他把她的骨头焚烧成烬。

他捏碎了左手的小指骨，用她的骨灰做成了小指骨，拼接上去。

好似这样，她就埋在了他的身体里。

唾手可得。

他亲吻着指骨。

水晶粉碎成渣，每一块碎片，都映照着他的病态疯狂，与痴心妄想。

“姐姐，这个世界，如此恶心，我为你创造一个新世界好不好呀？”

“要天翻地覆，要颠倒黑白，要逆转乾坤，要给每一个人，按一个悬挂在天上的棺材，要把天空，变成坟墓，要踩在天道的头上，创造一个童话世界……哈……”

“死亡即是永恒，毁灭创造新生……”

灵魂挂在天上，俯瞰大地。

万物众生，皆是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