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嫁 第42章 【42】无上天(4)眸光

秋千吊绳的藤萝花开得鲜艳。

如果这是个游戏，夜慕烬是游戏角色，那么荡秋千就是他的待机动作，随处可见。

看到漆夜彩过来，夜慕烬离开秋千，慢悠悠走过去：“还以为姐姐不想看到阿烬了呢。”

漆夜彩顺着问：“为什么会这么以为？”

夜慕烬不说话，只微笑着，好像没听见一样，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

漆夜彩本也不在意回答，就没有继续问。

衣袖被夜慕烬紧紧扯着，他用那奇长的指骨，似乎在测量着什么。

漆夜彩不解：“做什么？”

音落，指尖便划破了衣袖，清凉滑过手臂，这无上天确实有些冷。

漆夜彩满头黑线：“夜慕烬，别逼我抽你。”

“姐姐，看。”

夜慕烬盯着她的手臂，眸光柔和似水，像是对待什么珍视之物，但看起来实在怪异，晶莹的指尖在上臂轻轻划着，像是在写字，冰凉泛痒，惹得漆夜彩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姐姐会给蝼蚁建立道德法则吗。”

他问。

漆夜彩怔然，直言：“你想跟我辩论吗？”

夜慕烬低着头，依旧很是柔和的神态，重复道：“姐姐会给蝼蚁建立道德法则吗。”

他更像是在陈述，而不是在问。

漆夜彩叹了口气：“你直接说吧，不要拐弯抹角，我又不会因此对你如何。”

“姐姐会给蝼蚁建立道德法则吗。”

他仍旧这么平静且温和地说着。

漆夜彩正色道：“夜慕烬，我起初来到上界，加入天庭，没有什么伟大正义的目标，只不过是因为，我是人类，我的立场天然在人类一方，这一点，我从未否认过。”

夜慕烬神色不变，让人难以捉摸。

纯白的深处，是无穷无尽的空。

他握着漆夜彩的手臂，目光依旧盯着肩头那处，虽是温柔的，却直盯得人发毛，好似不仅仅只是被这一道目光盯着。

此刻，无数道视线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她。

漆夜彩无故感到无形的压迫感，密密麻麻无孔不入的窒息感，不着痕迹地侵入她的意识，爬满她的身体。

她下意识收回手臂。

那边少年却不动声色地握得很紧。

“狗犯了错，狗主人会说，它只是只狗。”

“孩童犯了错，长辈会说，它只是个孩子。”

“所以，姐姐会给蝼蚁建立道德法则吗？”

漆夜彩认真注视着夜慕烬望过来的眼眸，眼里空无一物，冷得让人心寒。

“姐姐在意蝼蚁的生死吗。”

“在这个世界上，连一颗尘埃，都有可能聚灵、化形，成为一条生命。”

“姐姐在意每一粒尘土的生死吗。”

夜慕烬缓缓靠近漆夜彩，琉璃般的眸子贴近漆夜彩的眼，冰雪倒映星辰。

冷香扑鼻，漆夜彩感受到浓浓的压迫感，很不舒服，心底顿生逆反。

“你想听实话吗？”

夜慕烬却说：“姐姐，我没有在问你，我只是……在回答你。”

“人类的思维，神的思维，无论哪种思维，都是自然酝酿的结果。”

“从始至终，都是自然而然的。”

漆夜彩道：“少废话。”

夜慕烬面色不变，声音很轻很柔：“好。”

漆夜彩道：“夜慕烬，我知道我们两的立场不同，万物众生于你而言不过蝼蚁，我也说不出来人类和尘土在我眼里是平等的话，但我从来没有强迫你认同过我的立场，也没有强迫你做过任何违心的决策，对吗。”

夜慕烬：“……对。”

漆夜彩：“那你为什么……”

夜慕烬：“因为阿烬在意。”

漆夜彩应该问他他在意什么，毕竟他的话是如此毫无逻辑，可她居然理解了，她真有这么了解夜慕烬吗？她不久前还怀疑过这个问题的程度，但这份理解就像是强塞的一样。

隐蔽地、无形地，塞进了她的意识中。

无法描述的东西在告诉她——

“祂”所在意的是什么。

“可是阿烬在意。”

在意什么？——

在意每一粒尘土的存在。

漆夜彩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他的眸光很冷，冷得有些不近人情。

身体莫名变得有些热，从底部升上来的热胀，充斥着她的识海，掀起阵阵热浪。

“嘶……呲……”似是电流刷过的声音。

那双纯白的眼瞳似是漩涡一般吸食着她。

“……夜慕烬，”她说，“你做了什么？”

那股无比清晰的吞噬她的侵入她的力量，不会是她的精神力失控，只能是夜慕烬。

“阿烬什么也没做呀……”

少年的语气很是无辜，在漆夜彩耳中听起来却很是尖锐刺耳，甚至感到恶心。

“你到底做了什么？不许装模作样。”漆夜彩的语气有点严厉。

这不像是来自于神的威压，更是一种不曾接触过的，无比陌生的、未知的……

夜慕烬很小声：“啊？……”似乎有点茫然。

对此，漆夜彩感到烦躁：“算了。”

那股热浪渐渐抽离，漆夜彩冷静下来。

再看夜慕烬，他垂着眼眸，一副若有所思的失神模样，似乎在苦恼着什么。

漆夜彩皱了皱眉，突然感觉更烦了。

没等夜慕烬，漆夜彩擦过他的身侧就走。

一直回到寝殿，漆夜彩看到跟幽灵一样飘在后头跟着的夜慕烬，他一脸茫然无辜。

漆夜彩冷着脸，没管他。

夜慕烬也默不作声地跟着。

漆夜彩卸下乌纱帽，刚坐在塌上，夜慕烬就转到了前头，非常丝滑地跪在她眼前，仰头看着她，眼巴巴地趴在她腿上。

漆夜彩冷着的脸忽然笑了起来，语气难得温柔，清脆地说了声：“滚。”

夜慕烬瞬间变得可怜又委屈：“阿烬做错了什么吗，姐姐？”

“……”

漆夜彩觉得自己精神出问题了，她听到了两道声音，一道柔柔弱弱的刻意撒娇的，一道像是沉浸在水中朦朦胧胧，却很清澈。

漆夜彩按捺着躁动的心绪：“夜慕烬，你是不是无意中释放了什么力量？”

“什么呀？”

“给我好好说话。”

“……阿烬又没有坏坏说话。”

“……”

漆夜彩仔细分辨着那两道声音的源头，便觉身体一轻，夜慕烬这个神经病，跪在地上还能一把她抱起来。

硌人的手臂环绕着她的腰身，指骨一寸一寸握住腰的一侧。

那双雪白的眼睛水汪汪看着她：“阿烬让姐姐不高兴了吗？……”

就以这样抱着的状态，紧紧地，贴近她，近在咫尺，亲密无缝。

微凉的视线从下往上，像流水化作的藤蔓向上生长、蔓延，紧紧缠绕。

漆夜彩低头严肃道：“夜慕烬，我们谈谈。”

夜慕烬把头埋下去，闷声闷气：“呜……不要……阿烬不要……姐姐好可怕……阿烬好害怕……”

“……”漆夜彩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了上去。

夜慕烬矫情的哭声停下，无声许久，缓缓抬起头，额前浓密的发丝微乱，只露出眉心一点，眼眶红红的，看起来被人欺负惨了似的，好可怜。

要不是整双腿都被夜慕烬禁锢住了，漆夜彩真想朝着他的脸一脚踹过去。

夜慕烬软着嗓音喊：“姐姐。”

漆夜彩终是无奈软下态度：“夜慕烬，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夜慕烬乖乖点头：“嗯，阿烬看到了。”

漆夜彩盯着他的眼眸：“告诉我为什么。”

夜慕烬沉下眸光：“阿烬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漆夜彩试图从夜慕烬脸上找出丝毫破绽，但实际上他一直破绽百出，尽管如此也不能有任何发现。

“阿烬不知道什么轮回转世……”少年神色有一瞬间的阴鸷与偏激，“那些都是假的，姐姐，不要想它们，它们都是假的，不存在的，只有阿烬才是真的。”

说到后面，他又回到了先前的可怜。

“随便吧，你每一世都这么说。”

漆夜彩坦然道。

每一世的夜慕烬都否认，但她很坚持地认为，全知全能的神必然清楚前因后果，可惜脑残一般的脑回路模糊了因果。

不过这不重要。

夜慕烬本来就很抽象。

除了男主夜慕烬不像夜慕烬。

夜慕烬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瘪着嘴不说话，不知道酝酿着什么坏心思。

漆夜彩道：“我不问你这个。”

夜慕烬：“不听。”

漆夜彩心知，夜慕烬肯定读了她的心知道她要问什么，才说了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不听。

“倘若我一定要问呢？”

“不听。”

“可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夜慕烬。”

夜慕烬像一朵蔫了吧唧的小娇花。

漆夜彩笑道：“你组织一下语言，我想过会儿听到答案。”

夜慕烬说：“为什么不可以。”

漆夜彩疑惑：“什么不可以？”

夜慕烬哼了声：“姐姐故意恶心阿烬。”

漆夜彩更疑惑了：“你有病？”

夜慕烬瞬间就哭了：“姐姐骂我。”

漆夜彩忍俊不禁：“关心一下你的身体。”

“姐姐认为，世上没有毫无理由的情爱，爱必须有理有据，是这样么。”

漆夜彩点头：“嗯，然后？”

夜慕烬故意哼哼两声：“姐姐还揣测阿烬对姐姐的感情，竟然还想让阿烬跟别人在一起，真恶心，绝对不可能，不许想。”

漆夜彩道：“那没办法了，你知道我就是个爱揪逻辑的人，除非你承认你拥有前几次轮回的记忆，不然很难解释哦～夜慕烬宝宝。”

夜慕烬反应有点激烈：“阿烬不是他们！”

漆夜彩安慰道：“好好好，你不是。”

夜慕烬埋下头小声埋怨道：“姐姐总是用人类的逻辑思考，所以理解不了，姐姐真是个笨蛋。”

漆夜彩眉头一挑：“你骂我？”

夜慕烬重复道：“笨蛋，大笨蛋……”

漆夜彩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的头：“闭嘴，小笨蛋。”

夜慕烬嫌弃道：“哼，人类情爱肤浅至极，不是发情就是繁殖，根本称不上是情爱。”

“你高级，你觉得什么才是？”

“唯一的，独一无二的。”

漆夜彩嘴角一扯：“太虚了。”

“人类的情爱好像只是刚好那个人是你，其实换成是谁来都可以，不过因为出现得早，便以为是天赐良缘，或是因为对方优秀、美丽、强大而产生的情爱，是不是有个更优秀美丽强大的就要移情别恋了？”

漆夜彩：“……你对人类情爱偏见还挺大。”

夜慕烬自信道：“书里就是这么写的。”

漆夜彩无语了：“让你平常少看点你不听，现在把脑子看坏了吧？”

“姐姐对阿烬有偏见。”

“嗯，你知道就好。”

“……”

漆夜彩决定弥补一下：“一般人我都正见，唯有你我偏见，懂了吧。”

夜慕烬一脸认真：“懂了。”

漆夜彩：“……”感觉夜慕烬像个小智障。

夜慕烬道：“那个人必须是你，只能是你。”

漆夜彩：“嗯……？”

夜慕烬道：“因为爱你，你才是最特别的唯一，而这个爱的前提，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

漆夜彩顿了顿：“所以……？”

“没有相遇相识相知，只有相爱。”

漆夜彩听懂了：“这就是你删减开头的理由？”太儿戏了。

原来这就是莫名其妙感情的由来，因为夜慕烬非常神经质的脑回路。

虽然她也可以理解夜慕烬那套理念。

夜慕烬理直气壮：“可是阿烬对姐姐的感情，本身就不需要姐姐有多优秀完美强大，也不需要姐姐是特别或鲜艳的，更不需要姐姐付出什么做什么，只要姐姐存在，阿烬就会爱你，这有什么错？哪怕是生来就爱你，又有什么错？这就是理所应当的。”

漆夜彩几乎是脱口而出：“那这跟设定好的程序有什么区别？”

略显急切的呼吸声在两人之间清晰可见。

漆夜彩一时有点头昏脑涨：“夜慕烬……你难道不觉得吗？如果毫无理由……比如你说的与生俱来的爱，那不就是很虚假吗？”

夜慕烬声音平静：“这就虚假吗。”

漆夜彩看着夜慕烬，一时有点说不下去：“没事，换个问题，轮回是你开启的？”

夜慕烬沉静地望向一边，似乎是沉浸在思考上一个问题当中。

在漆夜彩的呼唤下，他撇开视线：“不是呢，这个世界的寿命就是到此为止了，除了轮回重复，没有办法延续了呢。”

什么世界毁不毁灭的问题，夜慕烬肉眼可见地完全不感兴趣，对于别人至关重要的生死存亡，对他而言就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

他更关心情情爱爱的话题。

除此之外，他甚至懒得思考。

毁了就毁了，人终有一死，世界也是。

而世界的毁灭与延续，不是任何人能控制得了的，不会存在话本子里所说的救世主，因为没有哪个世界会被一个人毁灭，除非那个世界本身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云态世三更万界显然不是后者。

单纯是活太久了老死了。

哪怕是天道也无法干涉自己的消亡，因为万事万物都终将归于虚无。

任何要拯救云态世的说辞都是可笑且苍白无力的，这跟要拯救一个年迈老人一样。

人类渺小，尚且能以非凡之力起死回生，但可没有一个力量能让一整个世界起死回生。

况且根据时空法则来说，那样强大到超出空间的力量，绝不会存在于世界之内。

所以轮回已是云态世最好的续命丸。

其它一切都是徒劳。

漆夜彩深知这道理，也是无能为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减缓这个进程。

看着趴在她膝头的少年，漆夜彩轻揉了揉他脑袋：“夜慕烬，你能听见我的系统音。”

“嗯。”

“你知道我们活在一本书里。”

“嗯。”

“我会在和你成婚的时候死去。”

“阿烬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我信你，也信自己。”

“所以，夜慕烬，也请相信我，好不好？”

夜慕烬竖起了脑袋。

漆夜彩语气尽量温柔：“我刚才好好反思了一下，我应该跟你说对不起。”

“不听，阿烬不配让姐姐道歉，姐姐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跟谁道歉谁该死。”

“……夜慕烬，我们就事论事。”

“不要。”

“好吧，夜慕烬，那我先说了，不管你听不听，反正以后我会更加坚定相信你，这两天，我确实有错，让你受委屈了。”

一句话让夜慕烬脸色变来变去，欣喜于那句更加坚定相信，难受于她说她有错。

“可阿烬并没有委屈的。”

“因为是我单方面的，你不需要知道。”

漆夜彩怀疑夜慕烬，始终怀疑夜慕烬，对他抱有不信任的怀疑与揣测。

这就是她的抱歉，不需要夜慕烬的知道，但她也需要向他坦诚，让他知道。

被漆夜彩这样看着，夜慕烬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情不自禁低下头。

他握着她的手，那手臂上的衣袖还有被夜慕烬划破的痕迹，隐隐有些冰凉刺痛。

漆夜彩猛然清醒，她忽然意识到夜慕烬为何一直针对她这只手了。

神罚的荆棘刺伤的就是这只手臂。

那伤口早在她不经意间被夜慕烬愈合了。

掌心一凉，少年冰冷的唇，在掌心处深吻，虔诚的低首抬头：“姐姐想要阿烬当圣君吗？”

“随你。”漆夜彩下意识道。

毕竟在她的计划中，圣君是谁都不能是夜慕烬，不然就重蹈覆辙了。

但他说。

“只要姐姐想，阿烬就去抢。”

少年眸光浅淡，漆夜彩忽然意识到，他口中圣君，似乎并非她以为的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