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嫁 第124章 【124】告天子(6)诅咒

年后，漆夜彩离开了太华宗。

她寻过妙手回春的神医，问过善用蛊毒的巫师，求过神拜过魔，只为一个灵根。

她摘过高山之巅的雪花，趟过无边血海的尽头，闯过太古姜疆的迷境。

她拔过筑命骨，取过心头血。

她无数次接近死亡，在坠落山崖之时，在沉溺海底之时，在磨骨抽血之时……

但她都没死。

她有时候会感觉非常闷，好像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大怪物体内，有无数只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怪物体温很高，很热，很烫，她时而会感到压抑、窒息，喘不过来气。

每当她发怒的时候，那些奇怪又兴奋的声音便跑了出来，像漏了节拍的音节。

诡异又神奇。

再一次醒来，是在牢中。

私藏禁典，擅自修炼禁术，触犯禁忌，差点酿成大祸，终是被天道制裁了。

一个痴心妄想的凡人，竟也学着修士走火入魔那套，丧失本心，疯魔了去。

隔壁牢友看不出来物种，但似乎是个画师，它的那间监狱里，被整得花里胡哨的，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包括它的身体，它的头发。

监狱里昏暗，画布都是黑色，它的色彩鲜艳。

终于它的画笔无处落脚，便盯上了隔壁的漆夜彩，漆夜彩转头便见这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物，兴奋地盯着她的衣服。

她看出了它的注意，但她不打算理它。

“完美！简直完美！完美的黑色！”

它口齿不清地说着。

漆夜彩看着自己的衣服，其实很脏了，只是黑色看不出来，但也绝非是完美的黑色。

它又说了一连串奇奇怪怪的话，断断续续，可以从里面得到一些信息，它的原身，似乎是一只乌鸦，它时不时提到一些关于乌鸦的习性。

漆夜彩看着它挥舞的手，忽然有个问题。

“你的颜料从哪来的？”

它没说话，但用行动证明了来源。

——是它的血。

它的血，居然是彩色的，果然是只怪物吗？

牢狱里的生活大都压抑苦闷，漆夜彩便看着隔壁的怪物画画，日复一日地画画。

直到它的血流干了，它再也画不动了。

它死死盯着她。

盯着漆黑的发丝，漆黑的眼瞳，漆黑的衣裳，漆黑的气息，每一处都是极致、浓郁的黑色。

是它所见过最完美的黑色！

它浑浊的眼瞳里散发出兴奋的色彩，它抓着画笔，想要朝她过去，却也只是遥遥相望。

“……浓墨当以重彩！”

它说出了有史以来最清晰完整的一句话。

漆夜彩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震撼感，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感触，让她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它面前。

这时候，它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硬了。

只是笔尖的墨水还在流淌。

彩色的墨水滴落在地，“啪”地绽开，像一朵枯萎的花、碎裂的星辰。

监狱的门似乎开了，微弱的光亮忽然熄灭了，仅有一束光从遥远的尽头蔓延到眼前，像是通往光明的银河。

漆夜彩看到尽头走出来两只乌鸦人，这是代表灾厄的使者，它们是将尸体带走的。

画师怪物曾说过的一句话，忽然在漆夜彩的脑海里响起。

它说，在乌鸦眼中，黑色是彩色。

在光辉之下，乌黑是彩色的。

乌鸦使者带走画师的尸体后，这地方没有变回监狱本来的样貌。

漆夜彩等了很久，终于按耐不住，站了起来，她披着浓郁的夜色，带着浑身的黑暗，朝着那束的源头走过去。

在黑与白的交界处停了下来。

这一刻，那道熟悉的压抑感袭来。

她感到无法呼吸。

恍惚间，她产生了错觉。

她和怪物，身处于明暗之间，不完全身处在黑暗中，又不完全站于光明之下，就在这无穷无尽的交界处，夜的尽头，永恒。

再睁眼，眼前，是画师干枯的尸体。

她握着它的画笔，她的衣服上，沾满了它的笔墨，它的血。

乌鸦使者把她带走了。

她在监狱里杀了罪犯，罪加一等。

漆夜彩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的是什么，她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杀的人了，她不记得了，但她又莫名肯定，是她动的手。

乌鸦使者带她来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似乎是囚禁一些穷凶极恶之徒的地方，聚集起来，被称为“乌合众”。

地名“无人区”。

这个名字，写在一块巨大的墓碑上，旁边附有两句话。

——“终究会有光明照亮漆黑的夜，是停留还是离去，只取决于你自己。”

——“你我皆是潜行于无尽黑暗中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在灵魂流离失所的穷途末路中，丧失自我。”

——“你眼中所看到的世界，是真实的世界，还是你自以为是的天堂？”

这里叫无人区，但不代表没有“人”，只是这里全都是非人生物。

她是唯一的人。

人类，是无人区最低等的生物。

无人区的树木是纯黑色的，上面总有乌鸦栖息，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

漆夜彩被带着去了审判庭，审判庭里面是灰白色的，像一个立体的、巨大的、无上限的漩涡，一层一层向上旋转。

每一层都有一座神像，代表着三千世界的众神，四周飘着霜雪，星星点点，宛如浩瀚星野。

“来，说出你的愿望。”

一道优雅动听、悦耳至极的少年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漆夜彩根本无法辨别方位。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她不是罪犯吗？这里不是审判庭吗？一切看起来很荒诞。

漆夜彩习惯了沉默，忘记了回答。

“不想说吗？……吾来替你说。”

一道光凭空撕开一道口子，冒出一片不染纤尘的浅白色划开水波。

水面荡漾着残缺的月光，水晶飞蛾从水里飞出来，各自牵着一缕极长的白发。

少年神明浮出水面，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落绝美的容颜，纯白的衣裳缠绕着纤瘦美丽的身体，薄雾化作绫纱，飘浮在身侧，斑驳光影印在那眉间那一颗水晶钻中。

皮肤有着病态的苍白，白发落下的浅色阴影，衬得阴郁而森幽，像一只魅惑人心的鬼，将艳丽与清丽完美融合。

出淤泥而染，濯清涟而妖。

羽翼般的白睫微掀，浅白色的眼瞳如同一望无际的深渊、漩涡，空洞、无神。

少年垂下眼帘，悠悠翻手，细细如流水银丝般的锁链跟着翻滚，水花翻覆，花瓣凋落，化作晶莹。

修长如玉的手指执着水晶，在月光下闪烁微光，犹如布满天幕的零碎星子。

水晶破碎成了稀碎的光，降落在粼粼水光中，如同月辉的余烬。

这个人……或许不能被称作是人，而是众神之神，世界法则的缔造者，天地共生，自然化身，至纯至粹至洁至神圣。

漆夜彩无法将视线从祂身上挪开，她不受控制地仰望着祂，隐藏于心底阴暗的角落中，抑制不住地产生极端的思想。

她应该欣赏、敬仰这位美丽到极致的神明……可她似乎没有过往那么纯粹了。

她最真实的想法，居然是“毁灭”。

让这轮永悬高空的月亮，坠落。

她似乎真的成为了一个“罪犯”，一个“坏人”，一个……不讨喜的家伙。

就像过往她所听到的那些评价一样，这些年，在她未曾注意到的地方，她慢慢地成为了他们所说的那样。

她不是永远热烈、永远发光、永远坚韧不拔、永远积极向上的太阳，她就是个阴暗的臭老鼠而已。

她从来不是个讨喜的家伙。

在这极致纯洁的面前，她的一切阴暗都被暴露出来了，她唯一的不承认被扒光了。

在祂面前，她如此丑陋。

她毫无罪恶感，只想摧毁、污染。

可恶极了。

神全知全能，祂必然早已看穿了她的一切罪孽，如今高高在上地审判她。

“如你所愿。”

她听见祂说，她是神定之人。

*

“吉时已到”

“我，向往，自由、和谐、平等。”

“我，反对，约束、破坏、阶级。”

“我，愿意，舍弃，肉身。”

“自愿，加入，乌合众。”

“为，创造一切，美好的未来。”

“现在，为过去的罪孽，忏悔！”

无数道尖锐的嘶鸣声重叠在“忏悔”这两个字上面，攻击着她的思维、精神。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为什么要忏悔？她做错了什么？！

“我没错……”

“我不忏悔……”

*

漆夜彩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但她每一天的记忆都很完整，很有逻辑，找不出一个空子来证明记忆的断层和错误。

在审判庭的遭遇像是一场华丽的梦，漆夜彩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

无人区的生活很自由，像一盘散沙，无组织，无纪律，也很无趣。

无人区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只是人类都披上了“非人”的伪装，假装自己不是人，否认自己是人。

一群病入膏肓的怪物。

漆夜彩漫无目的地走着，遇到了无人区的“许愿池”，据说非常灵。

她趴在池边，看着灰墨般的水面。

她没有忘记她是怎么变成罪犯的。

她想成为非凡者，但不是非人类。

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如你所愿”

——“强行逆天改命的报应”

——“苦难将贯穿你的始终，直至失去最重要的事物”

——“这是名为祝福的诅咒”

——“你将终其一生，为罪孽忏悔”

漆夜彩看见水面中自己的倒影，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忽然裂开了大笑！

模样惊悚又诡异。

伴随着嘶哑、奇怪的笑声，水波剧烈地荡漾，那张脸也跟着浮动，变得越发抽象、恐怖。

明明是一张人脸，还是自己脸，不过是笑得夸张了些，却越看越毛骨悚然。

这一刻，漆夜彩忽然认同了乌合众的一个看法，乌合众讨厌人，认为人脸是最恐怖的事物，确实有点道理。

无人区没有日月，昼夜不分。

只有时钟。

零点。

漆夜彩的宿舍门被敲响了，乌鸦使者送来了一瓶药，瓶身标注着一行小字——许愿池的馈赠，祝你梦想成真。

看上去像个骗局、笑话。

但无人区没有“谎言”。

漆夜彩死过很多次，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死掉，或许是上天的馈赠，反正，她认定了自己不会死。

所以，就算是毒药，她也早已百毒不侵了。

漆夜彩关上宿舍门，将瓶子里的药一饮而尽，身体所有的力气忽然全部被抽去。

她握不住瓶子，瓶子摔在了地上，露出瓶底，底面还有一句话。

——“定义你的身体”

身体忽冷忽热，浑身上下都在痛，似有一团被冰霜包裹的火焰在四处乱窜。

失控感沉重而轻盈，像是在坠落。

漆夜彩目光涣散，看见的画面乱七八糟，失去了感觉和力量，四肢不正常地扭曲着，跟吸了毒一样，不由自主地陷入了癫狂状态。

她忽然想起那道声音。

——“逆天改命的代价”

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可她许的愿望，不就是她现在已知的最重要的东西吗？若是失去了，不就抵消了？

再次醒来，漆夜彩没有迷茫，第一时间检查自己的身体，但并没有任何发现和改变。

其实她有点庆幸。

事到如今，她已经有点分不清真实和虚假，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唯有这一具实实在在的身体，能让她感觉到真实。

这样矛盾又混乱的想法，让漆夜彩坚定了一个想法，她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然她迟早有一天，会像这里的非人类一样，开始否定自我、失去自我，认为自己就是个怪物，厌恶着自己的身份。

她一定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