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眼
朴素的蓝绿色大楼、不知名长垂的花、阳光下静秘的走廊,那是城市。
五六层矮矮的小栋、扇着扇子圈坐一团的邻里、吹风的大人、疯跑的孩童、每日都有的会,那是城中村。
小小的手牵大大的手指,五六岁的辛储优正是无忧亦无虑。
那个年代的螺丝还可以收集起来卖钱,辛储优和两个姐姐可是三把好手。从爸爸收集起来不规则的小黑色塑料框架上把螺丝拧下,放进妹妹的空奶粉桶里。一桶,两桶,十桶,二十桶……活不累,攒在一起就是钱啦。
辛储优的家虽是标间,不过是两个。一间住人,一间是爸爸的工作室。
两个厕所:几乎不用抢,够用。两个厨房:一个做饭,一个放杂物。
腻子刮的白白的墙、洁白的瓷地板是此后辛储优不敢奢望的居处。后来是那白墙灰地,那灰墙灰地。那大大的虫子,那小小的辛酸。
辛储优的家里有一个大大的紫红色木柜,沉重又压抑。柜子的左侧是从上到下的镜子,右侧是衣橱。后来镜子因为辛储优和姐姐打架撞碎,柜子也因此被砸烂,扔了去,化作尘土……
一日放学,辛储优久久沉浸在羞愤之中。壮壮故意把她的馒头碰掉,她因为气不过,就把壮壮的馒头也推到地上。馒头啊骨碌碌的翻滚,无辜苍白,恰好映入老师的眼帘。
老师勃然大怒,在小朋友面前,说她欺负同学还浪费粮食。瞬时间,所有小朋友的目光都看向她,仿佛在一同问责她。至于壮壮,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做鬼脸。
直到现在想起,辛储优还是脑袋膨胀通红,心脏砰砰直跳。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解释,自己确实浪费了粮食,自己值得老师的批评。但自己确实被别人欺负了。好悲伤,好难过,好无助……
辛储优掰开眼睛看镜子,眼泪打圈转,刚好不溢出。她来回转动眼珠,希望收回泪水。
恰如其分,镜子给了辛储优一只镜眼。透过镜眼,她看到,一片漫无边际黑着雾的竹林。
镜眼左冲又撞默默跟随一个穿战国袍的女孩,她在竹林里左右摇摆地跑,像翩翩起舞的红蝴蝶。
她身后是乌央的人群:打着烧透了黑夜的火把,追着她。
他们凶神恶煞,眼珠是里瘆人的疯狂。疯犬狂吠,口水肆意乱溅,沾湿了泥土……
“不能停,要跑。”女孩呢喃,汗水划过脖颈,痒嗖嗖,痛嗖嗖。
辛储优看了许久眼睛有些酸涩,恍恍惚惚间,镜眼里女孩和自己对望,辛储优魂穿了女孩!两个人的灵魂从身体抽离,悬于上空。
她的灵魂闪电似的跑到女孩的身体里了!
“我的妈呀!镜子里面好吓人!”辛储优恐惧地大叫,没站稳,摔了个屁墩儿。
“咋的啦,做噩梦啦小乖?”妈妈炒着菜,一只耳朵分神听孩子的功静。
“妈妈,镜子里有妖怪,我能看到镜子里面有人在跑,还把我抓了进去。”辛储优害怕地摸摸脸,嘴巴,鼻子,耳朵,眼睛。还好,没丢一个。”
“那你快过来,妈妈给你叫叫魂。别害怕,妈妈在家哈。”妈妈关掉火,快速盛菜装盘,一刻不停。
辛储优打开门,再打开门,一跳跃进另一个标间。立立正站好,接受妈妈的检查。
“哦哦,掂耳朵垂,不掉魂。哦哦,掂耳朵垂,不掉魂.....妈妈在旁边呢,不怕不怕小乖。”妈妈掂着辛储优的耳垂,口中呢喃,温润地安抚孩子。
“哦吼!好了,妈妈,魂回来咯。我不怕啦。”辛储优摸摸妈妈的脸,用手捏出一个微笑,“妈妈你太变态了。”
“妈妈才不变态呢,变态是形容一个人不太正常,就是很坏,很讨厌之类的。”妈妈哭笑不得,思考怎么给孩子解释。
“我还以为是说人态度变化快呢,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妈妈。”辛储优抓抓衣角,用手指拉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妈妈我饿啦,快开动吧。”
“好,那我们开始吃饭咯。”妈妈说。
“嘿嘿,我最爱吃的醋溜白菜,就这个菜我能吃十碗米饭呢!”辛储优回答说。
爸爸去给妹妹打防疫针,中午没回家。米饭配醋溜白菜,妈妈,两个姐姐和辛储优足够了,其乐融融。
不,辛储优到底是谁?
奔跑的女孩把辛储优抓进镜子,妈妈面前的是女孩的灵魂,辛储优的身体?
或者,
辛储优仍是辛储优。
那你呢,你换过身体吗?
你一直是你自己吗?
……
听声
与辛储优家相隔三栋房屋的地方,快乐幼儿园,二楼。
不听话的小朋友要排队让老师敲手。
“我好怕呀,新来的那个老师还拿长指甲扣人的肩膀,像女鬼。”年年抖抖嗦嗦地说。
“我爸爸妈妈发现我肩膀的鬼道了,我没敢说。今天那个老师没来。你发现没?”辛储优回答。
“今天没有她,太棒了!我可太讨厌她了,一双长指甲可吓人了。”年年用头在辛储优身上滚了一圈,蹦蹦跳跳,笑出了声,“嘿嘿嘿。”
“今天听话就不打手。”聪聪走过来说,手舞足蹈,“也就甜甜从没挨过打,她怎么那么听话啊,长得也漂亮,嘿嘿。”
“啥?”辛储优听得叽哩咕噜的,“甜甜是谁?她是老师的孩子吗?她爸妈给老师送礼了?”
辛储优家总是在搬迁,一处拆了,再搬去另一处。如此,颠沛流离着。
小物件,爸爸偷偷用三轮车搬,躲着交警。她好喜欢这个游戏,就是自己贴的吸铁石蝴蝶叫颠掉了。蝴蝶是二维的图案,三维的拼接,上面是橙色和粉色,都是辛储优的最爱,她本来想让蝴蝶陪伴爸爸呢,可惜了。
那是一个摆摊的大学生哥哥送给她的。他说,反正也卖不掉,你那么喜欢就送给你玩吧,没钱也没关系,我也没钱。
“大哥哥人真好。每个幼儿园都呆不久,小朋友也认不全。”辛储优有点伤感,为什么家总会被拆呢?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大物件,是爸爸的大哥哥帮忙用货车运,至于是叫大伯伯还是大大爷,她搞不清也记不住,跟着姐姐们叫就好啦。
……
终于排到辛储优了,辛储优一脸无所谓,直视老师的目光,直愣愣地走过去。
“你们要听话,以后就不打小朋友。这是秘密游戏,不能跟大人说。你记得吧。”老师说。
“哦。”辛储优左耳进右耳出,好像啥也没听到,“我都忘记要跟爸妈说了,他们自己发现的。”
“……”老师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跟小孩子讲什么道理,钱赚到就是啦。”
……
等待一会儿,老师问完话,辛储优回到小座位玩积木。
“快来,我们比比谁堆的积木高。”年年蒯了一堆积木说,快手堆堆堆。
“下次记得,这些积木都是我的。”吹吹向年年挑眉。
“知道了知道了。”年年轻轻把凳子拉近辛储优,不耐烦地应和吹吹,脸上摆着笑。
“不,我们今天玩听积木。辛储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拿了几块积木。
“咋玩啊?快教教我们。”聪聪兴奋地拍拍桌子,前后晃着凳子。
“把积木平平整整堆成正方形,再用耳朵贴近积木侧耳听,里面有怪兽和奥特曼在打架,可热闹喽。”辛储优一脸兴奋,洋洋自得,“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我只告诉了你们,要保密。”
“真的假的?我妈说动画片都是骗人的。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怪兽。”年年觉得辛储优的样子不像是骗人,可妈妈说的也是真的啊,她左右为难。
“我保证这是真的。我可从不耍赖皮。”辛储优回答。
聪聪和年年将信将疑,堆起积木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三个小孩同时堆好积木,贴近耳朵,用心倾听……
他们听到:轰隆隆的房屋倒了,嘭一声巨响,奥特曼登场。奥特曼的身材竟然只有怪兽的一半大,这可怎么办才好。
“奥特曼加油啊!”年年一只手拍着桌子喊。
“奥特曼快点动手啊,不要害怕。我们会给你加油的!”聪聪紧张战况,热血澎湃。
“小声点,我们的反应也会影响奥特曼战斗。”辛储优食指放在嘴巴前,侧着耳朵看年年。
“好的好的。”聪聪和年年小声说。
只见,奥特曼被怪兽的怒吼喷得直后退。他逆着怪兽的口臭,捶胸怒吼,拳头???。打得怪兽惊讶连连,左右闪躲却难逃一劫,拳头的震感传递到肺腑,怪兽的五官扭成一团,吐一口血,射向天际。怪兽顿时眼冒金星,腿脚发软,跪在地上……
突然之间,雷声大作。一道惊天紫金巨雷劈中怪兽,怪兽身体慢慢变大,足足有奥特曼的十倍之大。直接一口吃了奥特曼!怪兽捶胸,呲着大牙傻乐,奥特曼多么不堪一击啊,自己可是载入史册的存在,无敌大怪兽!
与此同时,奥特曼在怪兽身体里左右冲撞……碰碰两声,怪兽的肚子被奥特曼捶烂了。怪兽像皮球一样泄了气,轰隆一声悠悠躺到地上,撞倒了房屋,奄奄一息……
“哦吼!奥特曼赢了!”三个孩子异口同声,拍手庆祝。
“哇塞,真的唉,他们打得好激烈。”年年开心地说。
“那可不。”辛储优翘着小嘴,内心暗爽。
“我们是天才,发现了这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不然他们会生气的。”聪聪比划着说。
“我当然知道,你们要保守秘密。奥特曼说,我只能告诉两个人,如果更多的人知道,我们就会变成怪兽,那是泄露秘密的惩罚。”辛储优严肃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眼睛扫视着聪聪和年年,审视警告。
三个孩子把手叠在一起,悄悄起誓,要为保护世界和平而奋斗!像动画片里的超级英雄一样,意外获得超凡的能力,承担保护世界的责任,爱与和平……
其他小朋友看到这一幕感到有点奇怪,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幼儿园每天都有新奇的小游戏,有时候人就是不想和不是自己好朋友的人一起玩。
灯烛
夜晚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辛储优突然惊醒,睁开眼四下望望,黑乎乎的一片,只有一个黑雾样的男人坐在床前,平静自然,手举着长长的蜡烛。
“爸?”
“爸?”
“爸?”辛储优兴奋地叫道,她好几天没见爸爸了,他太忙啦,“是累得睡着了吗?”
没有回应,屋外的蝉鸣声清晰可听……
她看到爸爸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蜡烛,蜡烛的火焰一动不动,爸爸安详宁静地举着蜡烛。手指关节,手肘,膝盖好多个直角,长长的睫毛上翘着,好漂亮。
“你爸今晚上不在家,不用喊。”妈妈说着,带着困意。
“他就坐在床前面啊,你看。”辛储优有些着急,向妈妈辩解道。
“你爸没回家,快点睡吧,别把妹妹吵醒了。”妈妈眼睛都没睁,打开灯。
打开灯的一瞬间,爸爸消失了,烛火的位置是电视的待机灯,是红色的。
妈妈没管辛储优,关上灯,接着睡觉。
家里六口人,只有一个劳动力,她每天照顾孩子也很累。不敢睡太熟,孩子们需要她。可眼下她困得无意关怀。
关掉灯的一瞬间,爸爸又出现了,他还是那样坐着,手里举着蜡烛,一动不动,像一个黑雾色的雕塑。
“不,他不是爸爸,是别人。”辛储优感觉好奇怪,太困就睡着了。
男人缓缓睁开眼,走到辛储优面前,用蜡烛的烛火烧辛储优的心脏。
“不行,太烫了,你有毛病啊!”女孩叫着,把灵魂从辛储优身体里抽离出来。
“你是镜世界的人,还不快点回去。”男人正色说。
“知道了。我差点就被那火烧死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嘛。”女孩观察男人的反应,试探着说。
没有回答……
再次睁开眼,辛储优还是能看到男人举着烛火。
“不累吗?”辛储优打了个哈欠,眼睛迷离,沉梦乡。
“累,而且不止。古代男子以巾为帽缠在头上。我带了帽子你看见了吗?还很热。那次应该保护你,自己一个人面对那些小鬼,怕极了吧。还有那个游戏,对不起,没能护住你。经历那么多,你从来没有怨过我,道歉也是立马就原谅……”男人心里万千话语说不出,道不明。嘲笑?痛恨?坦然?“为什么不在同一个时空呢,真实的触碰都难。”
“相好的哈,我说呢,我进旁的人身体也没见你反应那么大,克制什么呢?喜欢就追啊。”女孩上下扫扫男人,你还有这样是人的时候呢。哦对,你不是人。
“别瞎说,你的扮相都是依照什么?”男人目光里的犀利刺向女孩。
“前世,要听吗?”女孩心里嘀咕男人到底要干嘛,他不是知道嘛。
“说说看。”男人柔和起来,目光里的犀利不减。
“她前世超级惨,被剖胎的时候我都不敢看,嚎叫声让整个竹林都在颤。”女孩眉头皱起来,心里波动着一阵酸楚。
“说吧。”男人目光里的犀利不可察觉地淡了淡,指甲掐着手指。
“辛储优前世叫张谈芷,是张太尉之女。从小聪明伶俐,深得张太尉喜爱。五岁那年,逛灯会与家人走散,从此流落民间。
捡她的那家人把她当童养媳,她伺候一大家子。后来旱灾,家里养不起就把她给卖了。
张太尉子女福浅,只有一个女孩,男孩多半不成器。为此他扶持了一个少年将军做依傍。少年将军骁勇善战,战功赫赫。他从属下那抢了一个歌姬,仗着权势,将歌姬囚禁身侧,战后泄欲,玩的超级花。
后来,少年将军发现歌姬是恩人张太尉的女儿,害怕事情败露,差人杀她。手下人看见歌姬是个美女就奸杀了,还剖出两个没成型的婴儿,尸体让野狼吃掉了。
少年将军一辈子都不知道孩子的存在,张太尉一辈子也没找到女儿。
再后来,他突然开始整天念一个名字“芷”。去找歌姬的尸体,没人敢说,没人会说,他久久忧郁寡欢。
就那还活了八十岁呢,可是个长命王八。要是真爱,咋不去殉情啊。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就是这样,我先睡,辛储优白天可闹腾了。”女孩哈欠连天,回到镜子里。
女孩灵魂穿进镜子,回到自己的身体,一片小镜子,五百分之一那么大边缘闪了一下流光。
男人坐回那个凳子,看着辛储优,一如往常的许多夜。辛储优不知:“他好抱歉,自己真不是人啊,记忆萦绕,缠的他喘不上气,手指都是血。少年将军真该以死谢罪!不说了,她知道了该多难过啊。候补生增剂,明天醒来我选择忘记。都产生耐药性了?稍微一提醒,忘记的还会再想起。”
男人无声淌着泪水,泪水化作闪烁的星星点点,漂回镜子里……
“镜子里有人,那小孩是发烧吧?怎么可能。那是鬼吗?伸手不见五指的,还能看见一个男人?”崔芷想着,觉得乱七八糟。磨磨蹭蹭地穿衣服,“服气了,今天早八午二晚八,凭什么啊,大学生那么受摧残!我的作业还没交,电脑没买做不成,借人家电脑用坏了怎么成?啊!这烂透了的人生!
辛储优家,哎,差不多。做梦也赶不上幸福的。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美好的一天从早八开始。”崔芷自说自话,头发乱糟糟地遮在没聚上焦的瞳孔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