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已近深夜。
老五在酒铺门口和厨房拐角各给她留了一盏灯。两点昏黄的灯光,就像是两颗闪烁的星星一般,为归途人指引着家的方向。
次日,曦华将锦囊交给老五。桑葚抢过去打开一看,满满一袋的玉贝,足有二三十枚。
曦华常去妓馆诊脉,桑葚知道这不是诊金的数目,连忙追问。
“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客人赏给我的。”
“这么大方?”桑葚惊呼。
曦华生性老实,老五和桑葚从没见过她说谎。因此,两人虽然惊讶,却未怀疑。他们没有追问,曦华也便没有解释。
又一日上午,曦华收拾好厨房之后,换衣出门。
这一次上门求医的,是老五的一位朋友,名叫虞烟。酒铺里用来酿酒的谷子和果子,好些都是他家的。据虞烟说,他的父亲不久前忽然染病,不过两三日功夫,就病重到下不了塌。可他家贫寒,请不起医师,只能求到酒铺来。看在多年相交的份上,这一趟自然是要走的。
临行前,老五塞给曦华几个饼子和一个背篓,让她顺道再去北山采些草药回来。入冬之前最后一缸酒的材料还差几样。
放在别的铺子,少有伙计敢这般差遣掌柜。起初那些年,老五在曦华面前,也是唯唯诺诺的。后来才慢慢发现,这个家如果他不站出来,就永远过不出个人样来。
到如今,曦华也早就习惯了一切听从老五的吩咐,钱财也交由他保管。那天老五收好锦囊,告诉她说,那笔钱他想存着,留着以后给桑葚娶媳妇用。
秋风飒飒,秋叶簌簌,长街上行人寥寥。
曦华在轩辕城住了五十多年,对城里的道路还算熟悉。她背着背篓,双手抓着背带,低着头,沿着街边,一边踩着落叶,一边往北门去。
快走到城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哼。
曦华转身,姬俊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皱着眉头,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姬,姬……”
“我叫姬俊,不叫姬姬。”姬俊伸出藏在身后的右手,递给曦华一个荷叶包裹,道:“吃食被人偷了都不知道。”
“我,我……”
姬俊将包裹放回背篓,道:“我的侍卫恰好撞见,抓住了那个小贼。我瞧着背影有些像你,就跟过来了。只是,跟在你身后走了两条街,你都没发现。”
“我,我……”曦华低着头,抓紧背带。
“算了,”姬俊道:“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没,没有……”曦华急道。
姬俊四下看了看,道:“你这是又要去哪儿?”
“出诊,采药。”
“你还懂医术?”姬俊诧异道。
“一点点。”
姬俊皱眉:“那上次你出现在妓馆,也是去诊病?”
曦华点头。
真相竟是这样?姬俊微惊。
那晚不欢而散之后,他没有返回妓馆,而是直接回了王宫。不出意外的,次日一早,西陵璋便风风火火地拉着孟彦来找他要说法。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姬俊将遇到曦华之事一一说清。记得孟彦听完之后,沉默许久,才叹了一句:那样纯洁质朴的姑娘,应当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姬俊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恼。
“你要去哪里?远吗?我同你一起去吧。”
曦华猛地抬头。
姬俊笑道:“这么吃惊做什么?不可以吗?”
曦华摇头,道:“要在外头过一夜。”
“哦。”姬俊想了想,道:“也行。”
“可是,你……”曦华犹豫地看着姬俊。
姬俊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华服,金雕玉砌,确实有些惹眼。他略微抬了抬手,就变成了桑葚的模样。
“现在呢?”姬俊问。
“哦,嗯。”
曦华就是个闷葫芦,姬俊不开口,她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奇怪的是,姬俊虽一路都跟着她,却左看看右看看,仿佛他这趟只是为了欣赏湖光山色。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乍一看,竟有些老友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临近正午时,曦华忽然停下脚步。
姬俊前后看了看,道:“要到了吗?”
曦华朝不远处的树荫处指了指,道:“就是那里。”
姬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约莫可以看到一小块茅草屋顶。
“只是,”曦华忽然又低下头,小声道:“老五说,说虞烟家很穷,让我不要过去叨扰。”
姬俊挑眉,道:“所以,你想在这里先吃过饭,等一会再过去?”
曦华点头。
“可是你只带了四个饼子啊。若是分我一半的话,你明天怎么办?”
“山里有吃的。”这一点曦华倒并不担心。
“也是,野草野果,野鸡野鸭,都能果腹。”姬俊挑了挑眉毛,随后从她背后的背篓里拿出两个饼子,一个递给她,一个自己咬了一口,道:“这饼不是你做的吧。”
“老五做的。”曦华老实回答。
“嗯,”姬俊点了点头,道:“印象中,高辛的饼子比这要松软些。”
曦华以为他是走久了口渴,赶紧指了指不远处,道:“那边……那边有处山泉,泉水很甜……”
姬俊来到泉边后,先用灵力凝成了两个冰杯,随后引水入杯,将其中一杯递到曦华面前。
那杯子晶莹剔透,杯口如莲花瓣瓣盛开,杯中水波微荡,杯底花蕊藏香。曦华呆呆地看着冰杯,有些舍不得下口。
“一直抱着不凉吗?”姬俊已经坐到泉边的一处凸起的石头上,笑看着曦华。
曦华摇头。
“像这种法术凝成的小玩意儿,我会的可多了,你若喜欢,以后再做给你就是了。”
“以后?”曦华迟疑。
姬俊也愣了一下,随后道:“是啊,我还在要轩辕城住上一阵子。说不定,会常去你的酒铺喝酒。你铺子里的酒虽不算上乘,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嗯。”曦华终于舍得低头喝了一小口水,开始慢慢嚼饼子。
“你为何总低着头,不敢看我?”姬俊忽然问。
“啊?”曦华差点被噎到。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姬俊。
“你是不是,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了?”姬俊又问。
曦华眼神微闪,随后又低下头,小口将饼子嚼完咽下,又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才慢慢回答:“我,我在穷桑的时候听说,高辛的大王子叫高辛俊。你,你也叫高辛俊,你的衣裳很好看,你还有侍卫……”
姬俊将手中冰杯掷入水中,道:“不错,我就是高辛质子姬俊。那日与我同行的,是三王子轩辕孟彦,还有五王子轩辕季林。”
“嗯。”
姬俊又道:“我今日本是代替孟彦去拜访一位族长。半途恰好碰到你,就跟出来了。”
“嗯。”曦华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又轻轻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跟着你?”姬俊看向曦华。
曦华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姬俊也盯着曦华看了一会,随后叹了口气,道:“算了。”
“你不想去。”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曦华忽然出声。
姬俊抬头。
曦华躲过他锐利的眼神,低头道:“你,你是不是不想去?”
“为什么这么问?”
“我,我不知道。”曦华双手握着饼子,一副做错了事,等着挨骂的模样。
见她这副低着头,结结巴巴,畏畏缩缩的可怜模样,姬俊叹了口气:“坐吧。”
曦华左右看了看,最后慢吞吞坐到姬俊身旁。不过,她只很小心地坐到了石头边缘,离姬俊还有一臂距离。
“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其实,我也不过就是普通人。你总这样拘谨,倒叫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姬俊道。
“哦,哦……”
姬俊将手里吃剩的半张饼子转了转,道:“我是不想去。你知道吗,像我这样的身份,若只是吃喝玩乐,把这轩辕城掀翻都行。但若是与大家族的族长会面,哪怕只是寒暄几句,也难保不被人猜忌。所以呀,我都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尽量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找麻烦。”
“嗯,嗯……”曦华点头。
姬俊转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不过,若我真的不想去,可以找出许多理由回绝,孟彦也一定不会强求我。但是,答应了他,又临时溜走,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嗯,嗯……”
“你也这么觉得?”
“嗯,啊?”曦华转头,又是一脸茫然。
姬俊无奈,道:“你这个人真不会聊天。”
“我,我太笨了。”对这一点,曦华很有自知之明。当然,这种自觉,也来自于酒铺那对父子和身边那只鸟几十年如一日的嫌弃。
“桑葚说,同我说话,跟同一棵树,一块石头说话,没什么区别。”
“你这句竟然没结巴。”姬俊道:“我想,一定是听了许多遍,已经牢牢记住了吧。”
“嗯,嗯……”
“其实,你也不是笨,就是不太灵光罢了。所以呀,我就很好奇,你嘴这样笨,到底是如何问诊,又是如何同病者家人交涉的。”
“我……我……”曦华又开始结巴。
“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了。反正,等会就可以亲眼见到了。”姬俊叹道。
又休息了一会,两人来到虞烟家。
虞烟家一共四间茅草房,看着十分单薄简陋,像是风一大,就会被吹倒。仅有的两面土墙也是有高有底,凹凸不平。屋前堆着几个草垛,草垛上晒着几簸箩柿子和枣子,红彤彤的,甚是可爱。草垛旁边的木竿上,晒着几件早已看不出颜色,补得不能再补的旧衣裳。
虞烟没想到桑葚也会来,但他一心担忧着父亲的病,也没顾得上同桑葚寒暄,倒是免去了姬俊不少麻烦。
虞烟的妻子将曦华引到里屋。
整个屋子唯一一面不漏风的墙边,摆着一张竹塌,竹塌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那老者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裸露在外的皮肤异常红润,上面还有纵横交错的抓痕,深可见血。
见此情形,幻化成“桑葚”的姬俊眉头微皱。
曦华上前,想要摸一下老者的脉搏,指尖刚碰到老者的手腕,老者的胳膊便抖了一下,嘴角溢出一声呻吟。曦华愣了一下,还没摸清脉象,便撤回手。
“姑娘,你别介意。”虞烟道:“前几日给我爹擦身的时候,我爹就说疼。这几日情况越来越严重。到今天早上,我们已经不敢碰他了。”
曦华没有回答他。只是上前解开老者的上衣,露出他红紫斑驳的胸膛。
“我爹说他身上痒……”虞烟偏过头,不忍多看。
“他是不是曾去过什么地方?”曦华问。
“是啊,十几日前,他去北山打猎,想弄几张皮子回来过冬。可是,皮子没弄到,还染上了这个病。早知道,就不让他去了……”
“嗯。”曦华点头。随后尽量小心地在老人身上几处抓痕最厉害的地方摸了摸。手指所过之处,老人浑身绷紧,颤抖不止。
“那我爹他……”虞烟期待地看着曦华。
曦华想了想,道:“我明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