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呵,这话说得有水平。韦仁微微侧头,打量起他这个同窗,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熊大宝的眼睛却始终看着杨启,那蚊呐般的声音落下,熊大宝才垂下眼帘,大滴大滴的眼泪随即涌出眼眶,顺着脸颊砸在前襟上。这模样,任谁看了也不会怀疑他是因为对着长辈撒谎压力太大害怕哭的,只觉得他受了大委屈。
熊大宝这反应顿时让杨启骑虎难下,杨启的眼神从愕然转换成尴尬,又从尴尬转换成森然,最后,杨启怒视杨翰,从后槽牙里挤出两个字:“杨、翰。”
杨翰被兄长叫得打了个哆嗦,脸色涨红地辩解:“他们撒谎!”
站在被欺负的人的立场,杨启对熊大宝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但比起自家弟弟,无论从年龄上还是从性格上而言,熊大宝确实比杨翰更加值得信任。
杨启当机立断对韦玄成行礼道歉:“是我见弟弟受伤就乱了方寸,没搞清楚事情原委。师侄惭愧,望师叔原谅。”
“说不上原谅不原谅的,男孩子哪里有不淘气的。”
韦玄成一句话把几个孩子,包括杨启做的事全部归于“淘气”,杨启有些羞窘,但也松了口气。
杨启看向杨翰:“过来,与韦师弟和大宝道歉!”
杨翰满脸不服气,但慑于长兄难看的脸色,杨翰最终不情不愿地对熊大宝和韦仁行礼道歉。说是道歉,但杨翰其实什么话都没说,只有眼珠子是红彤彤的,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恨的。
杨启蹙眉,想斥责杨翰,又不想让弟弟太过难堪。
好在熊大宝特别体贴,面对杨翰的道歉,熊大宝连忙侧身避让不说,还一边摆手一边摇头一边吸鼻涕一边含混地说:“我没事、我没事。”
韦仁一边感慨同桌演技了得,一边腹诽:现在才想起来道歉,早干嘛去了?
看杨翰那不诚心的德行,韦仁也懒得搭理,只幅度不大地点了下头后,韦仁就看向杨启,说道:“无论如何,杨明是我让人踹下水的,他被咬也有我的一点点原因,你帮我和他说,我特别希望他早日康复。”
杨启一时无法分辨韦仁是不是在嘲讽,只抽着嘴角回应:“那我就替舍弟多谢你了。”
气氛缓和下来,韦玄成这时方开口,向杨启问了几句杨明的伤势,确定伤口虽深,但应无大碍后,韦玄成才说:“让梅先生与你一起回去,给孩子们都看一看。”
杨启忙说:“不必劳烦韦师叔,我家那边也请了大夫。”
韦玄成摆摆手,不容置疑地说:“让梅先生去一趟,不然我也不放心。”
杨启这才应了。
韦仁站在一边,突然想起一事,插言道:“阿翁,熊大宝一直流鼻涕,也要麻烦梅先生给看看,我答应他的。”
韦玄成瞥韦仁一眼,那一眼说不出的意味深长,就在韦仁心底打鼓时,韦玄成却只淡淡应了一声:“行,我与梅先生说。”
事情告一段落,韦仁不免被家里人围着追问事情始末,韦仁眼都不眨地把自己“助人为乐”的英勇事迹宣传了一遍。韦仁还编了一段儿自己和蟒蛇搏斗,成功救下差点儿葬身蛇口的同窗的故事,听得众人哭笑不得,倒是冲淡了他和杨启争论时咄咄逼人的模样。
韦仁说得唾沫横飞时还忙里偷闲地与韦楚怜互相投递了一个心照不宣“此事保密”的眼神,说起来,韦仁都得庆幸和他一起上山的是韦楚怜,若换做韦世然,他抓到蛇的事估计早就宣扬开了。
韦仁原本以为赵氏和韦玄成还会私下再问他一些事,结果提心吊胆一个中午,韦玄成和赵氏都似是无事发生一般,韦仁便也将上午的事情丢到脑后,睡足午觉就带着沈决明继续去爬山。
韦仁这次倒是没有再去找蛇,主要是他觉得,今天和蛇肉的缘分可能都是镜花水月。
韦仁不想做无用功,就只是到处乱逛,像踩地图似的,把能走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最后在沈决明的帮助下,韦仁连根带土地挖了几丛艾草回去,打算种在院子里。
韦仁第一次踏青,真是踏了个够本,回家时小腿肚子直打颤,从休息的地方到车马棚都是趴在沈决明背上让他背着走的。
虽然身体很累,但韦仁心情很好,还想着吃完晚食后就去把艾草种上,然后好好洗个澡,就可以上床睡觉了。
结果才到家,一家五口在正堂随便说了几句话,正准备各自去洗漱,一直笑眯眯的韦玄成忽然将大部分家僮遣出正堂,然后把脸一撂,对着韦仁喝道:“跪下!”
不止韦仁,连韦世然和韦元茹都被吓了一跳,韦仁在确认韦玄成是在对自己说话后,下意识地瞄了沈决明一眼。
沈决明对视线很敏感,第一时间察觉到韦仁的目光,二人对上视线后,一抹幽光自沈决明眼底划过,除此之外,沈决明没有更多的反应。
韦玄成沉下声音:“韦仁,过来跪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韦玄成鲜少发脾气,哪怕如今这脾气不是对韦元茹和韦世然发的,听到韦玄成直接叫了幼弟的名字,姊弟二人也是大气不敢喘。
韦仁这时也收回视线,稍微犹豫了一下,韦仁还是依言从站着的地方走到正堂中央,屈膝跪下。韦仁跪下后,沈决明也走到韦仁侧后方跪下。
韦玄成坐在上首,根本没看沈决明,只俯视着韦仁,问道:“知道我为何让你跪吗?”
“不知道。”
“你若真不知道就不会乖乖跪了。”韦玄成低喝,“还不说实话?!”
韦玄成的口气太过笃定,韦仁不免犹疑,他今天做过的唯一可能惹恼韦玄成的事只有扔蛇咬人的事情,可回想与杨启的对答,韦仁没觉得自己哪里有破绽。
仅仅一个呼吸的功夫,韦仁的脑海里已经掠过数个念头,他那葡萄似的眼珠子也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儿,最终,韦仁的视线与韦玄成对上,看到亲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韦仁突然就悟了,悟了之后就想口吐芬芳,原来韦玄成是在诈他!
过了最佳反驳时机,此时再嘴硬就是把韦玄成当傻子了,韦仁心里那叫一个来气。
韦玄成的脸却已经重新沉下去,问道:“咬了杨明的蛇是不是你放的?”
韦仁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破罐子破摔地承认了:“是我放的。”
赵氏、韦元茹和韦世然都惊愕地看向韦仁,不同的是,赵氏眼里多了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丝后怕的担忧,韦元茹和韦世然眼里则多了某种说不清是害怕还是纳罕的叹服。
“是什么蛇?”
“沈决明说是乌蛇,没有毒。”
“蛇是哪里来的?”
“在山上抓的。”
“谁抓的?”
“我让沈决明抓的。”
韦玄成这时才看了一眼沈决明,不辨喜怒地说:“果然是艺高人胆大。”重新看回韦仁后,韦玄成继续问韦仁,“你为何要放蛇咬杨明?”
“他们骂我、对我扔盘子,还冲过来要打我,我为了自保就把蛇扔出去了。”
韦玄成目光深深地看着韦仁,像是在掂掇他是不是说了实话。
韦仁被韦玄成眼睛里的怀疑看得不爽:“我没说谎。”扔蛇的事都承认了,扔蛇的理由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韦玄成轻哼,向后仰了仰身子,倚在凭几上:“怎么?你还觉得你有理了?”
“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说到这里,韦仁突然就很后悔,刚刚怎么那么容易就被韦玄成的气势慑住乖乖听话跪了。真是当儿不易,对上老子天生劣势,还不如像上辈子似的爹妈不管来的自在。
看韦仁那不知悔的样子,韦玄成怒极反笑:“就算不是毒蛇,被咬到也不是闹着玩儿的,你遇到了不知道躲开,反而让沈决明去抓。你扔蛇时想没想过,若没扔好,那蛇会反过来咬你?”韦玄成盯着韦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五郎,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被蛇咬了,我和你阿母该有多担心?”
韦玄成的话一字一字敲在韦仁的心上,他本已做好被喷满脸然后据理力争的准备,没想到听到这样一顿“教训”。
韦仁向来吃软不吃硬,被韦玄成一番话堵得一口气顶在胸口,又憋又胀,沉默良久,韦仁终是垂下头,闷闷地说:“我知道错了,不该做让你们担心的事。”
韦玄成盯着韦仁,直盯到韦仁怀疑自己是不是该给坐上的两人磕一个,韦玄成才说:“去小祠堂跪着,把《孝经》里的《开宗明义篇》读上百遍,读完再用晚食。”
刚刚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呢,现在却要体罚他,韦仁想翻白眼,到底心虚,“嗯”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就走出了正堂。
韦仁和沈决明一起跪到小祠堂后,韦仁没有第一时间读书,而是转头看向跪在外室的沈决明,谁想沈决明正看着内室墙面上韦家祖先的画像,那神情专注得仿若他才是韦家的子孙一般。
韦仁不得已,只得先开口唤回沈决明的注意力,见他看向自己后,才说:“有话与我说吗?”
沈决明本欲摇头,但想到在正堂时韦仁看他的那个眼神,沈决明终是抬手在自己的掌心里写道:我没和家主说蛇的事。
二人虽隔着一段距离,但沈决明划字划得很慢,韦仁看清他写的字,表情未变,问道:“我怀疑你,你生气吗?”
沈决明摇了摇头。
“你和毋忧、阿桂不一样,他们是君子院的人。”韦仁盯着沈决明的眼睛,“沈决明,你是我的人,明白吗?”
沈决明弯下腰,向韦仁叩首以示明白。
等沈决明重新直起上身,韦仁忽然勾起唇角:“你的脾气也说不上有多好,怎么就没生气呢?”
沈决明十分疑惑韦仁怎么好意思说他脾气不好,他六七岁的时候也会打架,但绝不是韦仁那种“打”法,而且他从没见过哪个儿子会那样顶撞父亲。
韦仁有些遗憾,埋怨道:“其实我是希望你能生气的,哪怕是失望也好呀,我还以为咱们的感情已经不错了呢。”
沈决明被韦仁这180度的态度转变弄得愣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再次颔首。
韦仁本是顺着心意说出前言,结果话出了口,韦仁才反应过来,某个人曾对他说过一样的话。韦仁不禁有些恍惚,直到静默的祠堂内响起一声微弱却也清脆的烛火的噼啪声,韦仁才回过神。
按下那抹突如其来的惆怅,韦仁盯着沈决明,继续说:“沈决明,我知道建立信任很难,但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沈决明怔然,不过片刻,一丝不以为然和嘲讽自心底划过,地位不一样的两个人谈何信任?
韦仁不知沈决明所想,说完想说的,韦仁收束心绪,低下头开始看竹简,韦玄成对他还挺有信心,从没教过他《孝经》,就让他读百遍。
不过,《开宗明义篇》确实不长,里面也没有很生僻的字,韦仁读了几遍后已经可以闭着眼睛背诵。只是,按照正常语速,背一遍也需要将近一分钟,韦仁背久了,嘴里就干得厉害,肚子也凑热闹地“咕噜咕噜”个没完。
韦仁越背越难过,因为祠堂的青石板真的很硬啊——韦仁若是跪坐,则腿麻,若是挺直大腿,则膝盖疼。
韦仁来来回回变换了好几次姿势,想让自己舒服些,注意力却越来越集中在不舒服的地方。
后来,韦仁实在跪不住了,就想起身松快松快腿脚,结果膝盖还没完全离开地板,身后突然响起两声拍门声:“五郎君,书没读完,可不能起身,家主和夫人吩咐,五郎君需得跪着把书读完。”
韦仁悚然,这才察觉除了沈决明外,竟还有人看着他!
韦仁低垂着脑袋从腋下看过去,倒悬在视野里的人除了沈决明还有阿珀,韦仁的五官皱在一起,央道:“阿珀,我腿麻了。”
阿珀长相柔美,却是个铁面娘子:“家主和夫人吩咐,五郎君若不好好受罚,这次是要动用家法的。”
家法是什么?就是打板子!毛竹板子,往屁股上抽,抽不出血也能把屁股抽肿的那种。
看来韦玄成这次真是被气着了,都不肯再当慈父了,韦仁不敢顶风作案,想了想,把手撑在前面,改跪坐为跪趴,至于跪趴的姿势是不是不雅什么的,韦仁才不在乎:没跪过的人没有发言权!
其实,若不是青石板真的很凉,韦仁都能直接趴到地上去!
调整好姿势,韦仁头也不回地吩咐沈决明:“帮我数着。”说完,韦仁开启1.5倍背书模式。
专注背书后,韦仁就跟个复读机一样,完全视外物于无物,所以,当被阿珀呼唤时,韦仁根本没听到。
最后还是沈决明跪爬到韦仁身侧,伸手在韦仁的肩颈处用力捏了好几下,韦仁才反应过来。
因为说了太多的话,大脑因为缺氧有些晕眩,韦仁的眼神都是散的,只懵懵地问道:“够数了?”
沈决明点了点头。
韦仁愣了一会儿,才明确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他直接趴到地上去了!
沈决明连忙托住韦仁的身子,忍着腿上的酸麻半跪起身体,沈决明让韦仁躺靠在他的腿上。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韦仁的额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水,面容在昏黄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原本粉嫩的唇瓣也似乎因为主人过于干渴而失了血色,这一切都让韦仁看起来憔悴极了。
沈决明见韦仁闭着眼睛,呼吸清浅,以为他晕了,忙给韦仁按人中。
阿珀这时已经走到近前,也被韦仁这副形容给吓到了。阿珀暗悔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韦仁的异常,明明韦仁之前背书时,声音中虽有疲惫,却完全没有虚弱的感觉,不想竟会晕过去。
阿珀回头看向敞开的祠堂大门,一咬牙一跺脚,对沈决明说:“你先把五郎君背回君子院,我去请梅先生。”说完,阿珀提起裙摆,匆匆出了祠堂。
沈决明正欲放下韦仁——他得先站起来缓一缓腿上的麻意,结果沈决明的手指还没完全离开韦仁的人中,韦仁的手已经精准地拍在沈决明的手背上:“轻点儿。”
韦仁没用力,沈决明却着实被吓了一跳,忙松开了韦仁的人中,眼中尽是怀疑。
韦仁没睁眼,只是缓而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攒足了力气,韦仁才哑着嗓子懒懒地说:“三件事。第一,不用听阿珀的,没我阿翁允准,我不能出祠堂。第二,我没晕,只是累,不要吵我。第三,等我醒了,我要吃鸡肉汤饼,还有姊夫送我的樱桃。”
话音落下,祠堂内恢复安静,就在沈决明以为韦仁已经睡过去后,韦仁突然再次开口:“东厨若是没给你留晚食,就去找毋忧要。”吩咐完,韦仁稍稍挪了下身子,在沈决明的腿上找到更加舒服的姿势后就再无动静,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怀里的小身子软软热热的,沈决明的内心却是五味陈杂,各种想法最终只汇成一句话:真是个怪人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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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罚跪的理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