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阻止我跳下河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梁承深。
我以为他生了我的气,再也不想看到我了,没想到他却依然还在暗中守护着我,在可能有危险的时候,第一时间冲了出来。
我看着他怒气冲冲的面庞,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怕一说话,倒是让他更生气了。可没人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却不合时宜地开出了一朵灿烂的小花,美滋滋地带着一缕香甜。
“我水性好着呢,你别担心,等我下水把人揪出来,你就知道我多厉害啦!”我有些心虚地向着梁承深干干地笑了两声,却眼瞅着他的脸色越发地难看,比夜色还黑,比冰块还冷,比之前最后一次见面,因误听了阿香说我要与人私奔时,还要生气许多。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虽然有时为人别扭,但最会遮掩情绪,怎么最近脾气突然这么大了,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我虽然做不了他的太子妃,但还是他的臣子,为他摆平难事,自是肝脑涂地、义不容辞。然而考虑到太子的颜面,我还是不便当面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儿?只得一边瞧着梁承深阴冷的脸色,一边还兀自不死心地偷偷瞥了两眼河面。
那人看来水性极好,下水多时,却一直并没有浮出水面换气,所以,此时的河面平静无声,没有半点涟漪,仿佛从未有人跳下去过一般。只有清冷的几缕月光,化作细碎的粼粼微光,恣意不羁地在水面上晃动。
梁承深忽然闭了眼,用力地吸了几口气,似乎是在极力地压下怒气,稳定心绪,而他再睁眼时,连看都没再看我一眼,只是冷声下了命令:“来人,将李同尘押回伯爵府,没本宫的手谕,不得放出。”
他终于开了口,可一开口却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要将我关在府里。亏我还想着要替他分忧解难,什么时候都没忘了臣子的本分,但他也太过分了,一生气就要关我,真是既没王法,又没天理!
眼见着侍卫们上前,要将我拿下,押回伯爵府,我不由得也来了脾气,你不让我跳河,我今天还偏偏就要跳!下河将那个东疆人揪出来,当然最好,再不济水遁逃走,也总比又被软禁起来好上千倍万倍。
我假装与侍卫们周旋,趁机向后退了几步,可还没退到河边,就被一个眼熟的东宫侍卫长一把揪住了衣襟。他一声呼喝,擒贼一般下了狠手,将我死死按住,其他侍卫赶紧蜂拥而上,还没等我缓过神,身上已经五花大绑地被捆了个结实。
“李佥事,卑职僭越了,您回去想怎样治卑职的罪都可以,但这河您可是万万跳不得!”侍卫长下手时没见他有丝毫留情,但说起话来却显出十分为难、身不由己的无奈样子。
我抬头望了眼梁承深,他正大步而去,只给我留下了个决绝无情的笔直背影,看来再次把我囚禁在府中,是没有任何转圜商量的余地了。我只得叹了口气,横了侍卫长一眼,轻笑道:“您严重了,我一个个小小的佥事,怎敢治您的罪?大夏天的,我连下河游个泳都不行,我现在可是自身难保,做什么都是错,只等着被治罪了。”
侍卫长闻言,迟疑地抿紧了嘴唇,半晌后终于忍不住,小心地解释道:“李佥事,您别这么说,伤了殿下的心,殿下是为了您好,而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殿下好。您要是真跳下去了,殿下一定跟着跳下去……其实小时候那次,给殿下落了心病,殿下至今还不会游泳。”
侍卫长的话,似一只小锤,猛地砸在我的心口上,那许久前的记忆,随着这下钝痛,瞬间涌到眼前,上林苑的琳湖畔,湿漉漉的梁承深紧闭着眼睛,气息微弱……
回想这几年来,我虽与他天各一方,分离地十分彻底,但从未像那一次般,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和悲伤。以往的每一次分开,我都觉得不过是暂时的离别,来日方长,我总还会再见到他。但那日在琳湖畔,我惊慌无措地意识到,他若不再醒来,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陈年的记忆,一下子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我的双腿骤然一软,整个人无力地向下倒去。
原来,我心里最害怕的是再也见不到梁承深。而他不顾一切地去救我,应该也是如此地害怕失去我。
如此想来,他的怒气情有可原,但我的任性,似乎确实罪不可恕。
侍卫长眼尖,抢先一步,将我扶住,没让我跌坐到地上。他在东宫当差多年,深得梁承深的器重和信赖。我记得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今日不知为何,他却一直说个没完。
他说:“李佥事,我看您也是在意殿下的,就别在折磨殿下,让他整日里怄气窝火了。殿下多豁达的一个人啊,最近却终日郁郁寡欢,再这样下去,恐会伤了殿下的身子。”
若是寻常人听了这番言语,定会既感动又自责,但我李同尘却是个少有的清醒之人。我与梁承深之间,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喜不喜欢的,由心而生,无法克制压抑,但在不在一起,却是可以选择,不应委曲求全的。
我蹙眉不语,心中却忍不住腹诽,堂堂东宫侍卫长,怎么话却多得像个碎嘴的老婆婆!以我小时候混迹东宫的经验来看,那儿的人每个字都不是随便说的,这番替梁承深卖惨,莫不是被其授意,故意所为?
我又向梁承深离去的方向望了望,他没有乘坐车马,但步履迅捷,走得飞快,不过片刻的功夫,已独自举步走了甚远,远到身形隐入夜色,再也看不分明。
我知道有许多影卫潜藏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追随着他,亦有威武的侍卫不近不远地跟着他,可我就是觉得他的身影孤单无依,像是浩瀚无垠的海面上飘荡的一叶小舟,向着一片荒凉的彼岸渐渐靠近,而那里却并不是他真正想要停靠的港湾。
从始至终,我都不是有意惹梁承深不开心的,只是我真的没办法遂了他的心意。我若违背本心做了他的太子妃,将自己的往后余生困在重重宫墙内,注定比他现在还要郁郁寡欢。
而我不开心,他也难开心,所以,他闷闷不乐的症结并不在我,而是由他。若哪一日,他喜欢了一个心甘情愿在深宫中陪他度过漫漫余生的人,他就不会再因我而忧心难过了。
只是不知道要来和亲的东狄公主,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侍卫长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依旧分外客气地对我说,马车备好了,让我乘车回府。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缚着的绳索,为了避免招摇过市,再惹非议,确实应该坐在马车里,悄悄地回去。我意难平地又向河面扫了一眼,谁想到这一眼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我看到远处的水面上似乎浮着什么,可惜夜色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瞧着不像是活物。我心中随即暗自猜度,会不会是之前那个东疆人,他过于自信地潜入了水中,却意外被水草羁绊住,摆脱不了,最终把自己溺死了?
我因被绑住了手,没法给侍卫长指那处方位,只得抬了抬下巴,让侍卫长看那处水面,到底是不是飘着一个人?
侍卫长是个聪明人,当即会意,一挥手,几个东宫侍卫像下饺子似的,鱼贯跃入河里。少顷,侍卫们上岸,还真捞上来一个人。
不知道那人是否还有气息,若还活着,该如何让侍卫长答允我,将那人带回伯爵府,由我来自行处置?我一边合计着,一边凑过去,定睛一瞧,不止我,在场的众人皆是错愕不已。
捞上来的并不是我之前追踪的东疆人,而是御使姚梓陌!
侍卫长赶紧俯身查看,将双目紧闭、湿漉漉的姚梓陌翻来覆去地检视了半晌,才起身向我回禀:“李佥事,姚御史没气了。”
今日去诏狱前,路过清河畔,我曾远远地望见过姚梓陌,就是这株垂柳下,他孑然而立,满身的落寞。我当时担心他见了林肃,会有是非,所以急着拽林肃避开,并没有上前与他招呼。没想到他如此短命,不过几个时辰,竟然淹死在了清河里。
姚梓陌虽然是讨人厌的御使,官不大,却总爱告状,但那是他的职责所在。何况我与他总共也没见过几面,且自打我来了京城,他也从未参奏过我,所以我俩之间,其实并无过节。
故而,见到昔日如青松一般,遗世独立、傲然清冷之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眼前,我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惋惜之情,当即吩咐侍卫长,让他赶紧安排人,试着救救姚梓陌,看能不能像当年救梁承深那般,不断地按压胸口,挤出呛入的水,把人再救活过来。
侍卫长为难地摇头,说姚梓陌已经死去多时,就是神仙临世也救不活了。
我又惋惜地瞧了两眼姚梓陌,他整个人都被水泡得微胀,惨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应该确实如侍卫长所说,溺死有段时间了。
然而,我刚想开口嘱咐侍卫长,将姚梓陌的尸首抬到衙门去,却被身后骤然响起的喧闹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