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到学堂,杨缳就把放在心口捂了一夜的红带子掏出来送给了何秀招。
何秀招果然喜欢,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直到夫子进门了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课后,她从书箱里拿出一柄桃木梳,冲杨缳招手:“虹蜺过来,我把红带子给你扎上。”
杨缳搬着凳子坐到她跟前。
何秀招将她原本的辫子散开,重新分作三股,灵巧地把红带子缠了进去,绕着头顶盘成一个圈。余下的带穗就从后脑的发间穿过,垂到衣领下方,不多不少,正好三寸。
“真好看。”何秀招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手艺。
杨缳摸摸头顶的辫子,道:“听说越国那边,无论男女都兴披发,跟咱们这儿真不一样。明明几十年前还是一家人来着,到这会儿风俗打扮什么的居然全都变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咱们大业风沙大,倘若也学他们披头散发的,那可就脏死了。”何秀招三两下给自己编好头发,转过身给杨缳看“好看么?遇上风沙天,头巾一裹,多省事。”
杨缳点点头,道:“秀秀,你的手真巧,回头也教教我吧。”
“好啊,那你明天早点来学堂,我教你。”
何秀招每天都到的很早。为了赶上学扎辫子,杨缳次日一大早便叫叔父把她送来了。这般反常,倒教杨曙很是惊讶了一阵,直夸杨濉这红带子算是买对了。
杨缳来早了。
学堂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杨缳摊开书本,就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边读边等。
读着读着,却听窗外响起一阵悉索声,一个陌生的少年从窗子里探了进来。
杨缳吓了一跳,立刻起身:“你是谁?”
少年大约也没料到屋里居然有人,同样吓了一跳,脸都白了,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是吴家人。”
“你是吴老夫子的家人?”杨缳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看样子约摸十来岁,头发黄黄的,瘦得脱相,一身破旧的褐色麻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活像个稻草人。他的脸似乎也许久没洗了,沾满了黑漆漆的灰,不知在哪个柴火堆里滚过。
这居然是……吴老夫子的家人?
杨缳不由蹙起眉头。
少年察觉到了她质疑,立时窘迫地涨红了脸,一双手脚无处安放。
“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做什么?”杨缳问他。
少年垂着头,小声回答:“我叫天贶,来这里……想,想认几个字。”
说完,他瑟缩地后退两步,仿佛十分害怕杨缳听罢会突然发难。
“吴老夫子不让你认字么?”杨缳又问“你父母呢?”
“没了。”少年的头埋得更低了。
杨缳看着他的模样,心中有了猜测。
这大约是吴老夫子的某个远房亲戚,没了父母前来投奔,结果也没得到很好的照顾。
她叹息一声,从书袋里挑出一册识字本递给了他:“喏,这是我开蒙时候用过的,现在用不着了,给你吧。”
少年迟疑地接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个点,这间学舍,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杨缳大方地拍着胸脯说道。
“嗯。”少年盯着她白净的脸犹豫半天,难以启齿地开口:“对了,今天的事,你,你能不说出去么?”
杨缳心头疑窦顿生:“你真是这里人?”
少年慌忙点头:“是,我是,我是这里人。我不是来做坏事的,我,我只想识几个字。”
他乌黑枯瘦的手指紧紧握着那本识字本,一行眼泪从脸颊上坠落,砸到了书的扉页上,洇开小小的一角。
少年连忙用衣袖拂去这滴水渍,哽咽着道歉:“对不起,把你的书弄脏了,对不起……”
然而眼泪却越来越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不得不抬起袖口去擦拭,另一只手仍紧抓着识字本,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珍而重之。
杨缳忽然就想起了她那几位撕书如撕草纸的同窗。分明是差不多年纪的男娃,为何人生境遇如此悬殊?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她道:“好了,我答应就是,你不要再哭了。快走吧,等会儿就来人了。”
少年擦擦眼泪,转身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他刚离去没多久,何秀招便背着书箱进来了。见杨缳已经到了,她高兴地一蹦一跳地跑来,道:“今早我听我阿爷说了件喜事,韩大将军在东边又打了场胜仗,俘虏了好多耕奴呢!真是太好了,咱们大业的土地又多些人手耕种了。”
她边说边笑弯了眉眼,显然开心极了。
“真好。”杨缳附和一声,转而又问“所以那些耕奴,都是掳来的战俘?难怪他们要作乱。”
“是啊。”何秀招淡淡说道“作乱的那些约摸就是刚来的,心气儿未定。等再传个一二代,就能甘心耕种了。”
等知道自己世代为奴,翻身无望后,心里头那份不甘的劲儿也就平了。
杨缳不知为何胸中有一丝憋闷,沉默片刻后,她说道:“我还没见过他们长什么样呢。”
黄天荡人种地从不用耕奴,是以她长这么大也只是耳闻,还从未亲眼见过。
“你想见?”何秀招放下书箱,拉起她的手“吴老夫子家就有。走,随我来。”
她牵着杨缳来到吴老夫子家后院,指着一道正在忙碌的身影道:“这人便是。吴老夫子花了三两银子才买下他们一家子,谁知两个大人刚来没几天就染病死了,只剩下这么个小的,夫子便叫他在家里做些杂活儿,等养大些再下地。”
那少年正背对她们一心一意劈柴,并未注意到身后来了人。杨缳已经认出了他,心想:“原来他是耕奴。”
怪不得那么瘦,那么可怜。
原来这就是耕奴。
“你不要可怜他。”何秀招语气淡淡地“耕奴嘛,早晚都是要累死的,可怜他们作甚。我们走吧。”
杨缳被她扯着走了两步,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来:“韩大将军每次都能,打胜仗么?”
“怎么可能,败过好几次呢。有一次还叫越国俘了好些人马,可把陛下气坏了,这回总算一雪前耻了。”何秀招笑言。
杨缳默不作声,及至进门时,才又问道:“那越国那边,又是怎样处置我们的战俘的?”
也是充作耕奴么?
缺衣少食,一辈子劳累到死的耕奴?
“这……我就不知道了。”何秀招惭愧道。
她爷爷是里正,因此她知道的比寻常孩子多些。可是,她毕竟也只是个孩子罢了,爷爷哪能事事都在她跟前说道呢?
见杨缳闷闷不乐,她安慰道:“这些都是大人该考虑的事儿,我们还是专心读书吧。来,我先教你扎辫子。”
不一会儿,吴老夫子进来了,手里提着戒尺。
杨缳顶着从新扎好的辫子坐回位子上,脑子里却仍想着耕奴的事。
大业以越人为奴,越国可能同样以大业人为奴,可是明明几十年前,两边都还是一家子啊。没有大业,没有越国,只有一个大商。
要论起来,他们家也曾是越国人呐。杨家祖籍徽州府,如今可不正是越国的领土么!就连她哥哥的名字,也是为了怀念那条源自故乡的濉河而起的。
好好一个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杨缳正全神贯注思索着,头顶冷不丁挨了一记敲打——
“竖子!安敢课上神游?!”吴老夫子举着戒尺,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眼看第二记戒尺又将落下,杨缳立刻抱头大喊:“夫子饶命!”
吴老夫子本也没真动怒,见她已认错,便哼哼两声走远了。
杨缳大呼侥幸。
散学后,杨缳收拾好书袋走出学堂,见杨濉正站在学堂门口那株沙棘树旁等着,连忙扑过去道:“哥哥怎么来了,阿叔呢?”
“到外头置办东西去了。”杨濉并未如从前那般替她拿下肩上的书袋,而是摸了摸着她的头顶,道,“挨夫子打了?嗯?跟我说说,这回犯什么错了?”
“哥哥好灵通的消息。”杨缳面有惭色,把心头的困惑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夫子从未讲过,哥哥知道么?”她仰着脸问。
“虹蜺你能善于思考,这是好事。”杨濉语调平缓,边走边道,“其实也没什么说不得的,等再过两年,你书读的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哥哥现在就告诉我嘛。”杨缳急道。
杨濉反倒笑了:“眼下倒是求知若渴起来了。”
“三十多年前,大商出了位难得的明君,康平帝,你大约也曾听说过。”他慢慢说道“康平帝一生文治武功,仅凭一己之力就将大商从蛮族的铁骑下救了出来。他在位的三十年,皇朝海晏河清,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然而——”
他的语气骤然沉了下来:“这样一位英明神武的君王,却在立储上犯了大忌。”
“什么大忌?”杨缳好奇地问。
杨濉长叹一声,道:“他把大商一分为五,分给了自己的五个儿子。”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