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宋走近交泰殿时,隔着一道门,远远地就听见里头传来阵阵嬉笑喘叫声。
守门的侍者一见是他,连忙躬身请了个安,悄悄指了指殿内,拿眼神示意他:“里头还没完呐,劳烦殿下在门口等会儿。”
商宋点点头,拢着袍子无声地站在廊下。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谁都没吭声。
约摸过了有两柱香功夫,殿内的动静停了,一道熟悉但略显暗哑的的女声自内而外遥遥地递来:“是十四弟罢?快叫他进来。”
“喏。”
侍者赶忙给他开门。
商宋抬脚走了进去。
交泰殿很大,数根高耸的圆木撑起一方天也似的屋顶,甬道长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商宋没走两步,额头上就已沁出了汗水。
为了照顾女帝年老体寒的身子,这交泰殿里的地龙总会烧得过热。他有点后悔没在外头把袍子脱掉了。
女帝的帷帐渐渐近了。
两个面容姣美的少年从里头钻了出来,一左一右拉开帐子,挂起,系好,露出女帝的御容来。
是了,他的长姐可不就单名一个容字么。商宋望着那张熟悉无比,却比上次相见时更添一丝苍老的容颜想到。
离床帐仅剩三步远时,他站定,掀袍跪地:“长姐,我回来了。”
商容斜倚在床头,衣领虚掩,冲他笑道:“这一路辛苦了罢,一切可好?”
“回长姐话,一切都好。”商宋额头贴向地毯,几滴汗珠滚了下来,眨眼被吞没,“那奚县民风尚可,我去时恰逢他们科考,就顺便阅了阅卷,挑了几张看着还行的,请长姐过目。”
他从袖中掏出一沓卷子,双手呈上。
左边那少年立即跑去接过,照样双手高举呈给女帝。
“奚县?哦。”商容想起来了,那是她数月前的随意一指,“傻子,我叫你去哪里是为了这个。”
她无奈地笑:“县试不过是一帮小童玩的过家家罢了,那样的试卷,也值得我亲自过目?拿下去吧。”
她冲举试卷的少年摆摆手。少年立刻心领神会,把试卷一折,塞进她看不到的地方。
“难为你大老远地带来,快起来罢。蛟奴,看座。”商容吩咐道。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直到外头有人来报,幽王世子觐见。
“呵,这小子八成是听到你进宫的消息,又坐不住了,耳朵倒是挺灵。”商容笑骂着,到底从床上坐直了身子,朝外头道,“叫那小子进书房等着。”
商宋察言观色,立即起身:“既如此,弟弟下回再来。”
“不急,等我穿好衣服,咱们一道出去。”商容说着眼眸一转,赤脚走到商宋跟前,小声道,“这次出来,就没寻到什么有趣玩意儿?”
“已经送到内廷了。”
商宋说完,就感觉肩上被重重拍了两下,是商容满意了。
那蛟奴脸色却瞬间变得不大好看,但到底没敢说什么,捧来衣冠小心地为商容穿戴。
等踏出交泰殿大门时,商容又变回了那个衣冠楚楚,不苟言笑的威严帝王。商宋跟在她身后,只觉得长姐脚下生风,他险些跟不上她的脚步。
商民晔才不会乖乖在书房侯着,而是在宫道上来来回回焦急地踱步,见他们出来了,立刻撒开腿奔来,麻利地行礼:“侄儿见过姑姑!——也见过十四叔。”
后头这句明显气势弱了,极不情愿的样子。
“嗯。”商容淡淡回了句,“你随我来,叫人送你十四叔出门。”
说完也不管他们,兀自风风火火朝书房走去。
商民晔瞥眼看向商宋,见他面色潮红,额上全是汗,也不知猫在陛下寝宫里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
他不由鄙夷地撇嘴,骂了一声“哈巴狗”,甩着袖子走远了。
这句话音量不小,不光商宋听见了,连他身后的侍者也听见了。
商宋神色不变,恍若未闻,侍者却吓得浑身一激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走吧。”商宋大踏步向内门外走去,他的马车已经从内廷回来了,正停在那里。
原本装在车里的“玩意儿”,自然已经不在了。
一阵寒风吹过,他在交泰殿里热出来的汗瞬间化作一身冰霜结在身上,不冷,而是一阵针扎般细密的痛。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痛。
他神态自若地上了马车,还有闲心打探:“凌阳侯见着他们了么?可有说些什么?”
“回殿下,见着了,气得脸都青了,鼻子也歪了,说了句‘弟弟们远道而来辛苦了,进了宫门就是一家兄弟,不必拘礼’。”为他赶车的侍者一板一眼地回道。
商宋呵呵笑了:“陛下风流,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他了。”
“谁说不是呢。”侍者随着他的话音凑趣道。然而心里想的却是,如此泼天富贵在前,那点子为难又算得了什么。
他若是咽不下去,大可麻溜滚/蛋,自然有别人争着替他去咽。
马车如离弦的箭般驶出宫门,宫外,万家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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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新春佳节。
杨缳已经在岐州府住了一年有余,又顺利通过了县试,终于有心情四处逛逛走走,好好领略一番州府的繁华。
街上人声鼎沸,两旁小店林立,卖年画的,点心的,新衣的,琳琅满目,挤满了一条又一条长街。
一片车水马龙,摩肩擦踵。杨曙生怕杨缳被挤丢了,一路都紧紧扯着她的手,就担心一个不小心人就被冲走了。
可惜杨缳个子长高了,不然他就能把她举到头顶抱着了,他遗憾地想。
他们买了许多过节用的东西,喜滋滋地拎回了家。
别院里也是一片喜色,秀才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互相帮忙往门上张贴着年画和对联。就连路两旁的沙棘树上,也被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彩结,看着喜庆极了。
“我咋觉着,这儿比咱家里头还有年味儿呢。”杨曙乐呵呵地。
以往在黄天荡时,可不见如此热闹过。
“他们都是同窗,年纪又轻,聚在一处肯定更热闹。”杨缳笑容满面,怀里捧着一堆被塞进来的各色小点心。
等到了他们住的小筑,她也把他们买来的糖点心拆开,装满一篮子提了出去。
“我也发糖去。”她说。
总不能只收别人的,自己一点不发吧。
她打算把周围邻居家跑一遍,见着谁,就给谁发糖。
因着是过年,人来人往拜访频繁,几乎家家户户的门都是敞开着的,杨缳没用多久就快发完了。
只有一处小筑大门禁闭,里头悄无声息。
是没有人住么?杨缳见离自家不远,就走过去看了看,结果发现院门上并没有挂写有“空闲”的牌子。
那就是有人在住。
她试探着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人声。
或许是出去玩了吧,杨缳打算等下次见着面了再给。
她转身准备回家。
身后却突然有人叫住了她:“喂。”
她回头一看,只见谢子桉正一脸冷漠地站在门口,盯着她看。
“你……住这里?”杨缳有些惊讶。
他不住谢府,居然一个人住这儿?
谢子桉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冷声道:“这是我家的别院。”
言外之意,他住这儿怎么了?
“那我们住的还挺近的。”杨缳从篮子里掏出一把糖点心,递给了他,“送给你的,新春快乐。”
谢子桉低头一看,是常荣府的糖点心,有三样,每样外头都包着一层糖衣,写着“新春快乐”四个字。
可是他一点也不快乐。
于是他摇摇头,没有伸手去接。
杨缳以为他看不上这些外头买的糖点心,只得尴尬地收起,转移话题道:“你一个人住么?”
谢子桉点头。
“以后都住这儿了么?”杨缳觉得这样走掉有些不大礼貌,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题。
谢子桉打算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他家里没人,一个人寂寞,才搬了进来。可要是母亲和姐姐回来了,那他就不用住这里了。
可这些话却没必要对她说。
杨缳读不懂他的意思,向四周看了看,说:“我们搬进来的时候,绪风说就剩那一间小筑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空出来一间给你,你知道是谁搬走了么?”
“没有人搬走,”谢子桉终于舍得开口了,“这是为我预留的。”
“哦,原来这样。那,教谕也不在家么?”杨缳打算问完这句就走。
已经攀谈好几句了,不能算不礼貌了。
“他吃席去了。”谢子桉提起这个,眉头直抽抽。
他真不懂他叔父为何会有这个爱好,谢家又不缺他那一口吃的,偏要出去吃那些又乱又吵让人烦躁的席面。
“哦。”杨缳实在找不着话说了,只好摆摆手冲他道,“那我就先走了啊。”
说完转身就要走。
“慢着,我有话问你。”谢子桉喊住她道,“上回在你家席上,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啊?”
杨缳不料他还记着这事儿,一时窘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