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热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昏迷中,周身仿佛被火烧,陈在溪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在嚷嚷着热,可渐渐,她连嚷嚷的力气也没有了。
女人躺在榻上,苍白的脸,湿润的发,双眼自闭上以后,就再未睁开,怎么叫也叫不醒。
一个稍微机灵些的丫鬟已经跑去东院通报,说着说着,把老夫人也吓了一跳,当即便让嬷嬷带上大夫去看看。
老夫人纵使在不喜欢她,也不会让人死在国公府,更何况这次生病,多半还和晚云那丫头有牵连。
人死了没关系,但晚云小姐还未定亲,传出去可不好听。
李嬷嬷也深知这一点,很快便带着府上的大夫过去。诊脉时,她也在一旁候着,视线落在表姑娘脸上,看清那苍白无血色的肌肤后,李嬷嬷直直拧起眉来。
她是老夫人出嫁时带过来的丫鬟,在这高门大户里呆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里,形形色色的人她都见过。
要说起容貌出众,那这位表姑娘比起宫妃来,也是更甚一筹。可她毕竟是小门小户里养出来的丫头,再好看用什么用?
这样病弱的女人,若是没有锦衣玉食细细养着,灵丹妙药吊着,是活不长的。
她这般出生,嫁过去后可能还活不过一年。
想到这里,李嬷嬷忽而觉得这位表小姐有些可怜,回过头,厉声将两个小丫鬟叫出去,又训斥了一遍,而后才离开。
她走后,两个小丫头便大眼对小眼,自觉无辜。一开始让冷待表小姐的是李嬷嬷,现在出事了李嬷嬷又来教训她们,心里自然气不过。
大家原本都是在老夫人手底下做事,现在好了,被分配到梧桐院,当丫鬟的可就靠主子争口气,跟着这般没用的主子能有什么前途?
这般想着,静月手上的动作更加敷衍,随意糊弄好一碗药扔过去:“静秀,你去伺候。”
静秀自打来了梧桐院,一连玩了一个月,现在让她去伺候人,她也不乐意,摇摇头便推脱:“不要,表小姐看着就病怏怏的,传染给我怎么办?”
推脱了半响,药都快凉了,绿罗看着她们这番样子,眼睛都气红,强忍着疼痛下床,刚好的伤口便裂开。
两人看她一眼,立刻搁下碗起身:“行吧,那还是给我们绿罗姐姐。”
绿罗拿起碗来,冷冷扫过去。
“你这么看着我们干嘛?”静月一直呆在老夫人那边,还没有被小丫鬟瞪过,心下就不高兴了。
只道:“自己的主子自己伺候啊,就你家小姐那副样子,害得整个梧桐院死气沉沉,呆在这里我都嫌晦气。”
两个人仗着陈在溪昏迷,也是什么话都敢说,一箩筐地抱怨起来。
绿罗寡不敌众,根本说不过,两个人瞧着她这般不中用,说起话来更是放肆。
静秀又道:“你说说你家小姐也是,来府上以后都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了,就一个表小姐,在宋府里住上一个月,便真以为自己是宋家人了?”
听着这话,绿罗实在是忍不住,她也怕她们接下来的话更过分,当即便拿起一边的空碗往地上一摔。
瓷器破碎的声音突然,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寂静了。
绿罗总算是舒服了,趁着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她抬起手来,毫不客气地将两个人推出房内,又将门好好关好。
“都是丫鬟,你们有本事,你们去当主子,你们干脆别回来了。”
小姐从不管这些个丫鬟,也不让她管,只说是自己寄人篱下,是自己给大家添麻烦了。绿罗看在眼底,每每都很难受,只细心地将门锁好,才过去看躺在床上的女人。
她不知道小姐出门干了什么,只知道她一夜未睡,又淋了半天雨。
这怎么可能不病呢?
大夫刚刚施针完离去,陈在溪稍稍好了些许,只是还未醒来,绿罗将药喂给她,又用绢帕替她擦汗。
擦到一半,才合上的门忽而被人敲响,她看了眼沉睡的女人,犹豫地走到门边。
绿罗不敢开门,以为是那两个丫鬟回来了,只道:“你们还回来干什么?”
门外的香云一愣,只轻声回答:“是表小姐身边的人吗?世子爷让我来给她送碗汤,是祛寒安神的汤,晚上可以喝。”
世子爷……
轻眨眼睛,绿罗心下有些疑惑,但还是什么也没问,只是拉开门,接过后说了一句谢谢。
汤是厨房里现做的,花了不少时间,热汤被装进紫砂锡壶,刚出炉便赶忙送来。
绿罗未多看一眼,将汤随意搁在一旁,小姐已经睡下,自然是喝不了这汤。
***
夏日里天气多变,才只凉了一个晚上,第二日,酷热重新席卷而来,碧空万里,一连几日都是晴天。
临到散衙,大理寺的门口站着几个中年男人,皆是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
没多久,远处行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一个男人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冲他们招手:“哟——张大人王大人姜大人,都散衙啦,你们怎么还不回家食饭?”
被念到的三个人听见这话,当下就没了好脸色,齐齐侧过身,也不搭理。
那马车上的人已经习惯,挥挥手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只是没多久,又驶过来一辆马车。
“哟——张大人王大人姜大人,你们怎么站在这儿呢?是还不想回家吗?”
“……”
王大人直直叹了一口气:“皇上不是说今日可以早些走人吗?怎么大人还是没走啊。”
姜大人也叹气:“一连多少天了,大人一回来便这样,可是大人他不走,我们这些小的也不敢走啊,害得同僚每天都来嘲笑。”
刚想说话的张大人在这时撇见一个身影,连忙推推身边人,几个人立刻低下头。
宋知礼只是缓步走来,却让原地的三人瞬间僵硬。
男人语调冷淡 ,很是平缓:“到不知你们私底下什么都比,既是如此,明日也准你们早些,去邢部笑笑他们也好。”
几句话道出,谁也不敢答。
-宋国公府-
今日散衙早,老夫人高兴,让下人准备了一桌子菜,八珍玉食摆在圆桌上,香气四溢,很快便散到整个屋内。
她已经很久没和自己的亲孙子用饭了,一时间收不住话茬,虽没人搭理,但也是什么都想说一点。
从李家小姐说到江家小姐王家小姐……最后实在没人了,又提起府上这位表小姐来:
“唉,她身子骨是真的弱,她这副样子,嫁到张家以后估计连孩子都生不出来。”
老夫人不知想起什么,连忙放下筷子叮嘱:“知礼,你知我一向不掺合你的事,你不娶妻你总得纳妾吧?什么家世我通通不管,只有一点,对方一定要身体健康,若是像你表妹这般病弱的,我坚决不会同意,到时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宋知礼未言,眼睛都未眨一下。
老夫人已经习惯,自顾自说自己的:“唉,我从未见过她这般病弱的,发个热躺了四天了还未好,再躺下去,死了怎么办?传出去多不好听……”
她说得入迷,未曾注意到身边人在这一刻里有一瞬僵硬。
***
陈在溪一连几日未下床,一场大病使得她身子更是亏空,热天里生病磨人,用不得冰吃不得凉,她只觉自己闷透了。
绿罗从外面赶回来,抬眼就见她这副蔫巴的样子,叹口气,只把手里的信递过去。
“小姐,是景江那边的信,是家里寄来的,你看看可是寄钱回来了?”
陈在溪尚未好全,全身无力,抬手将信接过,可还未打开,便已经失望地摇头:“不会这般快,一来一回,至少要小半月。”
“那这……”绿罗忽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陈在溪一边拆开,声音虚弱:“自然是赵柔她有事相求。”
说这话时,其实她已做好心里准备,可真的看见这封信的内容后……心口还是一僵,面色惨白。
她们竟这样看她。
“小姐……”绿罗紧忙上前一步,“赵夫人她说了什么?”
宽松的寝衣凌乱,陈在溪埋头不言,露出来的脖颈越发纤细,大病未愈,她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脆弱感。似西域供奉的琉璃灯,美则美,就是易碎。
缓了好一会儿,陈在溪指尖抓着信,将她藏进枕头下,她只挑了些说给绿罗听:“爹爹上月缉捕犯罪时抓错了人,当街打死了一个好人家,那家人告状给了知府,说要500两银子当赔偿……”
陈在溪念到这里,忽而有些说不下去了,怎么办啊,她忽然好难过啊,为什么,为什么就没人来爱爱她呢?
她被送到宋府来,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父亲和赵柔却觉得她是过来享福,觉得她攀附上了好人家,觉得她飞上高枝了。
可他们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已经是大人了,不会不知道高门大户里规矩严苛,难以生存,却还是厚着脸皮将她给送过来。
以至于她低人一等,定了不想定的婚事,要嫁给不想嫁得人。
爹爹也不会问她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只会让她多帮帮家里,多帮帮弟弟,给弟弟寻差事。
陈在溪吸吸鼻子,很轻声地继续说:“赵夫人和爹爹觉得,我现如今住在宋府,这钱不用赔,说这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情,让我去找表哥,还说要让表哥贬了那个知府的官职。”
一口气说完,陈在溪终于崩溃了,埋头用被褥藏着脸,很小声很小声地抽泣。
阿妈不要她,一个人走了,爹爹也不要她,从来没有关心过她。
有时候她真的真的好羡慕宋家姐妹啊,生在这般好的家里,不用担心妹妹弟弟来抢东西,还有人爱。
寂静室内,她的哭声不似以前,想大声宣泄都不敢,压抑又克制,可怜极了。
绿罗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
这些年来,小姐过得有多艰难呢?林夫人死了不过一年,老爷便迫不及待地迎新夫人,从此便再也没管过小姐。多少个日日夜夜,小姐在赵夫人那里受了委屈也不敢说,只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摸眼泪,不敢让人看见。
她家小姐连哭都是偷偷摸摸的,绿罗没有什么可安慰的,她只希望自己小姐以后可以大胆一点,大声哭出来。
陈在溪真的哭了许久许久,本就纤弱的身体已经快要虚脱,可她心里难受,她停不下来。
室内没有点香,只几案上的花瓶里放了一束野蔷薇,淡淡的花香萦绕开来,很轻,很轻。
一门之隔的室外,天高云淡,金色的日光落了满地。
白术听着室内那般克制的哭声,呜咽个不停,带着十足的悲哀,才听了一会儿,便压抑到他都想跟着哭。
今日散衙早,老夫人大概是和长公主说了些什么,皇上那边都派人来劝,只说他不走,下面的人也都不敢走,让世子爷早点回府,也算是体恤下面的人。
只是没想到早些回府能听到这哭声,白术没忍住,悄悄摸了下泪花,侧过头去看一旁的黑衣男人。
男主目前的状态:我绝不会娶妻
“好好好。”(作者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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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