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叔……”
“小祖宗,可算是能喘气了?”
“我要去京城,尽快,安排我去。”
文叔恨的牙痒痒,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把人扒出来,这小爷躺了七天七夜,现在能喘口气了,倒是理直气壮的命令起他来了。但又见阿弥的眼眶红的像是在滴血,赶忙将她扶起,轻声安慰
“去,马上去,一会儿咱就去。”
得到肯定的答案,阿弥这才缓缓躺下,昏睡过去。
血,好多的血,满眶满眼都是血,无数的同袍战友在她身边倒下,溅出的血液糊住她的双眼,堵塞她的鼻腔,她感觉自己喘不上气,只能长开嘴巴大口大口的喘着,发出干涸河床的呜咽声。
沈长安知道这次的仗是必胜的仗,无论如何,她都得打退这些北夷兵。
她的死活其实在战局里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她要胜的巧,胜的妙,要是死,得轰轰烈烈死在大军面前,不仅是沈家军,不仅是北夷兵,还有别人,还有那些潜藏着的,盼着她死,怕她不死的人。
战前,她抽签选了五百人的敢死前锋,在大军开拔前奔袭至玉栖关,狠咬敌军一口,抢回沈老将军的遗体。接着就是带着剩余的残兵,在大军赶到前,来回冲阵。
她得杀够敌寇拖住战局,耗到最后一刻。让人发信至青阳城关要援兵,报上她即将战死,敌军却可趁胜追击的消息,青阳城关守将范文忠一定会驰援玉栖关。
果然,在范文忠赶至战场看到还在冲杀的银袍小将时,他不禁大骇,这小女子,怎还不死?
他接到求援刻意拖沓,到玉栖时离开战已过一天一夜,五百急先锋冲杀一天,即使后援五千兵马,此时不力竭而亡也会被砍杀殆尽。
肯定是因为她身下这匹好马,似叫绿骓是吧,等这小儿战死,我定替她好好照料这等好马!
这时玉林城大军帐中也收到消息,说小将军怕是不好,此时已拖住北夷一天一夜,希望玉林城援军尽早接应。青阳城兵马已至,望速来。
明威将军凌山,青袍儒衫年约四十上下,此刻坐于大军帐中。借着幽暗晃动的烛灯,他慌忙敛下眼底阴晦,当即下令,全军开拔,火速支援沈小将军。
其实他心里是发懵的,他与朝中商议好,这次推沈小将军出征,拿她练出的那五千军马做先锋就是让她送死。等她死后,给她一个好名声,反正沈家已是无后。
他早早就已布置好让他们求援无门,信兵来报,必斩于关外。不曾想这沈长安竟还未战死,还先发制人跑去青阳城求援。
细想过后,凌山眼角细纹微抽,罢了罢了,此次不成还有下次,再不行就分而化之,一次次的让这小子耗完她沈家的兵。
此时凌山决定,还是先去看看现下是个什么状况。
关外,沈长安手持长枪,翻身跃起,抽枪后刺,护着身后的沈字旗。沈老将军已经找到,她小心地将外爷放在马上,扬了扬马鞭让绿骓驮老爷子回家。
两方援军已至,却谁也没有上前,只看沈长安被敌军团团围住,身边一个接一个人陆续倒下。
这是沈长安没想到的,她以为他们至少会做做样子。
原来对于注定要丢命的蝼蚁来说,虚伪的假装也只是多余的挣扎。
她拽过一匹北夷的战马,御马从敌军中冲出,看向他们的方向。
她想告诉他们,她知道自己会死在这,她没想活。
但她就是想和他们谈谈条件,此刻,让她死在这里的条件。
凌山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将,轻叹一声,说:“去帮帮沈小将军”
只见一小将领着百余人冲杀而去,趁着短暂散开的北夷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快速追至沈长安身后。
沈长安感觉后方来人,反手长枪就要刺去,却发现原来是凌山的人在她身后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长枪已出,却没刺入来人的胸口,只是借力荡去,将这蝇营狗苟的小人甩下马去。
来人没想到这沈家小将力战一天一夜还有这样敏捷的反应,刚行至其身后就挨了这么一棍,栽下马去。他匆忙爬起身,扶了扶被砸歪的头盔,向前望去,心下大骇,吓得差点重新一屁股跌回地上。
只见高头大马之上那浴血的煞神手持长枪俯视着他,这人半张脸隐在一张青面獠牙的面铠之下,不知是杀了多少人,青铜色的面铠上也被泼洒了血迹,活像是刚吃过人。他不敢再抬头望,只能低着头拱手复述凌山教他说的话
他哑着声音说:“沈老将军遗体已妥善安置,凌将军说……说小将军,你安心去吧。”
沈长安折断左肩的箭羽,轻笑一声,声音沙哑又狰狞
“沈家军呢?”
“沈家军以后不会叫沈家军了。但……但您放心,您走了,他们都能活。”
“我放心,毕竟,范将军也在呢。”言罢,看一眼范文忠的方向,笑道
“你们彼此看护,我最放心。”
不久后,沈长安从重重包围中劈出,朝着敌方大将杀去。北夷兵顿时大惊,无数箭羽冲着她飞来。
凌山避过眼去不再看,只向范文忠的方向望去。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见证这种事发生却毫无动作,应该也是不想和自己对上,惹得一身腥。
这沈小将军的功绩不报上去,始终是范文忠拿住自己的一个把柄。倒不如这次就让沈小将军得偿所愿,反正自己能分些沈家留下的兵,也不会惹出些事端,一劳永逸,避免节外生枝。
凌山和范文忠在两相对视中达成了合作。范文忠身侧副将却没看懂二人眼神交锋,上前进言:“将军,这沈小将军反正都是要死的人,这战报还不是您和那凌山写,倒不如…”
“蠢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事对我们来说是大功,对北夷是大仇。一次叫阵就能喊破的事情,干嘛留这个祸患。沈家人已经几乎死绝,切勿节外生枝。
这次朝中本就没让我们做事,我们腆着脸皮来做,换点好处,吃就得了,别想着还往回拿。”
说着只见沈长安快马加鞭,伸枪往前一探,北夷大将耶律倍的喉咙被银枪捅穿,沈长安也是身插数箭从马上栽倒下去。
范文忠见此,忙不迭道:“快快快,北夷大将已被沈小将军斩于马下,快去给我们沈小将军报仇。”
两边人马速速冲上去收拢残兵,本想抢些战功,也封住剩下这些沈家军的口。凌山却发现留下的人马竟不足五百人,全场的沈家军连尸体加起来的都不过千。他连忙上前从尸堆里翻出沈长安。
“沈小将军,沈小将军,人呢?沈家军的五千兵马呢?”
这时沈长安倒是笑了,没想到这死也死不痛快,还得再活一次。
“我提前,让他们撤了,想是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给他们留条命吧,否则,自是有,那些看到的,会说实话。”
沈长安说完突然暴起,抱着一个冲杀过来的北夷兵冲进了战火里。
凌山被震的说不出话来,这么多人全被沈长安这小子放跑了,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要她死在这的。
这事似乎是办砸了,可又不能下令截杀沈家军,沈家被借调的十万兵马可都还活着,要是知道此事必会军乱。
想来他们应该也是没看到,两军袖手旁观围堵沈长安之事。要是有人看到了,早就将她救走了。难道还能把老沈家唯一的后人扔在这,自己跑了?
五千人和沈小将军比,孰轻孰重,他自有思量。反正他至少开了个好头,后面的交锋自有人去应对。
战火纷飞,人声马蹄声在耳畔混杂在一起,火焰炙烤着带着冰碴的土地,发出的噼啪声反而更显清晰。沈长安正在感知离她最近的环境,其它事已经没办法与她再有任何关系。
在生死存亡的战局里,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带着她还剩一口气的破体残躯,在这浓烟滚滚无人敢靠近之际,把五千人拼出的一点生机,苟延残喘的潜藏在尸山血海里。
在她恍惚间,将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沈长安又狠狠摁住腰间冒血的伤口,畅快的感受着袭来的痛意,她不能死,她也不敢死。
凌山不知道的是,她从没拿自己的性命和五千人命衡量过孰轻孰重,这账不该这么算的。
她觉得每个人都该好好活着,区别的只是每个人要做的事,能做的事。
像她这样活的累,无非是想的太多,觉得好多事只有自己能做,只有自己会做,只有自己做得好。
从外爷身死的消息传进她耳中,到她也躺在这外爷战死的战场之上,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这是她在最短时间里做的最好的布局,她接回了外爷,保下了大多数人,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她,迟早会死的。
一个小姑娘,握不住沈家军,怀璧其罪,锦衣夜行。
倒不如舍了这所谓的长乐平安,说不定反而活的更长久。就像外爷给她取的小字,消而不弥,生生不息。
文叔找的翻尸人用一具女尸换了银甲,她就躺在那,又是一天一夜,等到文叔的人把她扛了回去。
所有人看见她扑进了燃烧的尸堆里,火灭后又命仵作辨出一副女性耻骨,必是沈小将军无疑。
消息传出,沈家军全军哀恫,此后被陛下下旨打散,分入各军,这是后话。
沈长安当时在尸堆里躺着,不是十分舒坦,上层的尸体燃烧尸油总是会往下渗,她一点一点挪出去时感觉整个人都快要疯了。
她挪到一半时甚至想着要不就算了,趁这个机会死吧,她为什么要这样活,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反正也是活不好的。
可她看着身旁同袍的尸体,回想当初抽签选人做急先锋时,耳边都是
“小将军,我不抽签了,选我吧”
“选我吧,我不怕死”
还有人拔开围在她身边的兵头们,挤上去,只求能陪她与北夷一战。
其中有的和他外爷年纪一样,还有的甚至比她还要小上几岁。这么多人不怕死,只是希望她能多个机会,活下去,给更多的人拼下一线生机。
她想到外爷冰冷的遗体,浑身是血地裹在破碎的战甲里,手中依然还攥紧长枪,她却对此已无能为力。
她现在能做的,无非是在这沈家军生死攸关之际,沉住气。
相信文晖叔会来助她,信她自己,能硬挺下这一口气。
“聪明是藏不住的,因为没有人有那么多好运气,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多巧合。
聪明人不会全然装傻,而是给出自己的弱点,让别人觉得自己有几分小聪明。
真正的大智慧掩在人生抉择里,这一点,阿弥你一直做得好,你一直是有大智慧的人。”
长安在梦里想起外爷从前和她说过的话,也许吧,也许她会是外爷嘴里说的,有大智慧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