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胞回响 第7章 第 7 章

六点的48路公交车。

拥挤，嘈杂，偪仄，闷热的空气里夹杂着汗味。

陈京洛眯着眼靠在后门的扶手上，被臭味熏得无法呼吸。车到站的那一刻她飞快地蹦下车，走到站牌后阴凉处大口呼吸。

走读生的晚自习下周才开始，她还得忍受两天这趟拥挤的公交车。

九月上旬，天气还迟迟凉不下来，陈京洛拨弄了一下黏在脖子上的发丝。

今天又该洗头了。

她很讨厌洗头，准确来说应该是讨厌吹头发，尤其是这样热的天气，能吹出一身汗来。

离家还有不到三分钟的路程时，她临时换了条道，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在各种杂七杂八的店面里扫了眼，最终脚步停在了一家老旧的理发店。

“过来吧，”陈京洛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头也不回，“热死了，请你洗头。”

巷口的人动作顿了顿，也跟着一起走进了店里。理发店一共只有两个座位，两人进来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小店被填了一半。

老板不知道去哪里了，陈京洛把书包卸下，看了边上的人一眼：“跟着我干嘛？”

杨可漪在店里那张破了很多个洞得沙发上坐下，有些无措：“我怕付姚找人堵你。”

“付姚？”陈京洛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这个名字。

后门这时候才窜进来一个女人，瞧着岁数不大，涂着颜色很艳的口红，打量着屋内的两人：“洗头？”

“她洗，我剪，”陈京洛自觉地躺到唯一能洗头的躺椅上，“我先洗。”

女人也不多言，打开水龙头调着水温，往她头皮上浇了一点，问：“够热吗？”

“再热一点，稍微一点就行。”陈京洛说。

“洗头水太热容易秃。”女人直言，但还是把水温调高了一些。

“扇你巴掌那个就是付姚，”杨可漪这才找到机会说话，“他人品不太行。”

陈京洛回忆了一下，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你跟着我也没什么用啊，他要真来找我麻烦你又打不过。”

杨可漪看了眼那个洗头的女人，她对两人的对话好像没有半点兴趣。

“我当然不打，”杨可漪收回视线，扣了扣手机壳，“我报警，或者录像。”

女人把陈京洛的湿发包起来，转身去后门喊人来剪头。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胖女人，顶着一颗爆炸头，走出来时往后门吐了一嘴瓜子皮。

杨可漪被洗头的女人领着躺到椅子上，两眼睁得很大，有些怀疑地打量着这位看起来手艺和审美都不太行的爆炸头老板。

但瞧着陈京洛却很从容，手上比划了两下，对老板说道：“剪到这么短，不要剪碎，不要打薄。”

“嗯，”老板点点头，看了眼镜子前的女孩，“要剪个刘海吗？”

“不用。”陈京洛摆摆手。

“行，等会儿，我洗个手。”老板气定神闲道。

杨可漪在滋滋的水声下听着两人的对话，女人用指甲挠着她的头皮，手劲很大，她闭上眼忍着没出声。

“不剪个刘海吗？”杨可漪想起陈京洛那双漂亮的猫眼，想象了一下她有刘海的样子，“我觉得会好看。”

“是吗，”陈京洛伸出一只手盖住自己的额头，在镜子里看到老板去而复返，“那我剪个刘海吧。”

老板笑了笑，脸上的肉跟着蓬松的头发一起晃荡：“能听人劝的都是有福气的姑娘。”

·

“我说，你为什么不住校啊，”杨可漪看着前面的女生吭哧吭哧爬着楼梯，喘气声有点过于明显，“公交车又热又臭，我昨天看你快被熏得晕过去了。”

陈京洛看了眼楼梯间“3楼”的标志，有些绝望地靠在墙上，从书包里拿出来一袋牛奶，咬破口子，往喉咙里灌了两大口，声音有些含糊：“我没钱啊。”

付个学费已经让高颖念叨死了，再多加上住宿费，高颖没准真的会让她退学去隔壁技校学门手艺。

说出来的瞬间陈京洛心里很满足，她从前不会说这种话，对外人吐露自己家境、谈论自己的家庭和遭遇。这种说出来让人怜悯或耻笑的事情，在长久的岁月里被她沉在心底，任由时间将这些发酵成自卑和孤僻的性格。

后来想想明明是挺简单的事，最普通的语调陈述就可以了，怎么会把学生时代的自己困住，怎么会让那时候的自己那么痛苦。

杨可漪看着自己上方几个台阶的陈京洛，有风从窗外吹进来，拨动她新剪的短发，露出女孩子白皙莹润的耳垂。

“你体育没法及格吧，体力怎么差成这样。”杨可漪左手搭在扶手上，看着还在发呆的人。

“你不懂……”陈京洛幽幽地叹了口气。她高中毕业后就几乎不运动了，能坐电梯就不走楼梯，能坐车就不走路，乍然回到这个青春活力的年纪，还真是不太跟得上高中生的体能。

等到班已经打了一遍上课铃了，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老师倒是还没来，一教室人就非常自然地注视着迟到的两位女生。

杨可漪在班里人缘还可以，从一排走到最后一排没少跟人打招呼。

陈京洛就不一样了。

她一周前还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透明，一吻成名之后确实偶尔会有人跟她说几句话，但没谁跟她处成朋友。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守旧，该抱团的都抱了两年了，到了高三再去融入哪个小团体的人也不多。

不过她心态很好，重开了一次，明白怨天尤人只会困住自己，再加上杨可漪这个感情泛滥的人最近总绕在她身边试图用蹩脚的方式温暖她，已经是很不错的局面了。

中午两人一起去食堂，陈京洛全神贯注地拿筷子挑着餐盘里的木耳，听到身边的杨可漪突然说了句“哟”。

陈京洛没抬头，想来应该又是哪个认识杨可漪的人。果不其然斜对面坐下了一个男生，她瞧见那人餐盘里满满的都是菜叶子，竟然一点荤腥也没有。

“魏霜没再找你麻烦了吧？”那男生话里带着笑，挺温柔的语气。

“没啦，”杨可漪摇摇头，“你怎么一个人？”

“小炮仗今天翘课去网吧，少爷走一半筷子掉地上了，正在重新取餐具，”男生笑嘻嘻地说完，话锋一转又压低了嗓子，“喻思思把你那事儿说出去了，我……”

“跟你也没关系，”杨可漪打断他，上扬的眼尾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些嘲弄，“宝贝女朋友嘴上没个把门什么都往外说，又怎么能怪你呢。”

“哎可漪，我跟她已经分了。不过这事儿肯定算我的，我给你赔礼道歉，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男生连忙哄道。

“不用了，我需要什么自己会买。”杨可漪并不吃他那套，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扭头去看一旁面无表情的女生。

陈京洛确实适合刘海，黑发的压衬下她那双勾人的眼睛占到了绝对的视觉中心。

眉目如画，双瞳剪水，睫毛随着眼尾微微上翘，与天生冷淡的气质形成了一种冲突又平衡的美感。

她已经把木耳全部挑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餐盘边上，这才掀起眼皮打量了一下桌上那位食素的兔子精。

“你……”陈京洛皱起眉，认真地盯着男生，“你这张脸我好像……”

杨可漪在她模糊的话里悟出了自己的理解，立刻诧异地看向对面：“你追过她？”

“我没有啊，”男生立刻两手举在胸前，否认之后又犹豫起来，“我……应该是没有？”

男生并不是大众脸，长得还有点小帅，陈京洛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实在想不明白。

这时桌上“啪”一声又落下一个餐盘，四人桌的空位终于被那位姗姗来迟的事儿逼大少爷填满了。

她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突突地跳起来，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在清凉的空调风下硬是出了一背汗，有些费力地忍住痛苦的闷哼。

来人身量很高，校服似乎是买大了一号，穿在身上有些空荡，举止间有股十足的松弛感。他在塑料椅上坐下，脸上没什么表情，瞳色在光下看起来略浅，视线从对面的女生身上平淡地滑过。

散漫，普通，疏离，不沾任何情.欲，是看陌生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