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胞回响 第23章 回响1

“小颖啊，让孩子先进来吃饭吧。”老人脸上皱得厉害，说话时声音却好声好气的。

高颖瞥了门口一眼，语气不耐烦：“妈你别管，小时候不教好长大就完了。”

老人于是噤声，捧着碗接着吃饭，屋里灯泡坏了一只，拖了好几天都没换，黄昏时分就显得尤为昏暗。

陈京洛就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面无表情地靠着门板，目光低垂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下班路过的人。

“你妈怎么又让你站岗了？”男人停下脚步，笑着问她，“小颖手上真是没个轻重，你这次又是怎么惹她生气的？”

陈京洛摇了摇头，伸手挠胳膊上的蚊子包，天热人脾气也躁，她竖着指甲用力挠痒，碰到蚊子包附近的淤青，疼得皱眉，却还是一声不吭。

男人见她不说话，往门里张望了两眼就走了，鼻腔里哼出一声，小声嘀咕了句“一家子怪胎”，这句话顺着厚重的风一并吹进她的耳朵里，换来一次平静的眨眼。

老高家的女儿结婚没几年就带着孩子回家了，说是老公太窝囊，要离婚。也不稀奇，高颖是出了名的强势，这样的人不适合娶回家过日子，这是这一片儿公认的。老高说要给外孙女改姓高，可高颖不愿意，具体为什么她也说不出来，气得老高对这娘俩都没好脸色。

一家人就靠着退休金过日子，生活越拮据，人就越焦躁，高颖看着女儿就想起窝囊前夫，把气全撒在她身上，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小孩身上都是花花绿绿的淤青，在门口罚站也是家常便饭，她自己都习惯了，知道挨打的时候要弓起背，这样能少疼一点。

门吱呀一声打开，高颖露出半张脸，看到她老老实实站着没说话也没乱动，心里舒服了些：“进来吃饭吧。”

陈京洛便顺着门缝进去了，她困惑为什么高颖永远只给她留这一条狭窄的门缝，她几乎没见过这扇门完全打开的样子，直到几年后才晓得那仅仅是高颖觉得她不配而已。

冷眼旁观的外公，懦弱古板的外婆，暴躁易怒的母亲，记忆里没出现过的父亲，昏暗逼仄的家，苦闷嘈杂的学校，这一切组成了她的童年。没有朋友，没有玩具，没有旅行，也没有童谣，只是单纯地活过了这几年，活过了她的童年。

然后高颖再婚，生下许嘉树，产后身材的走形和永远干不完的家务让她更加焦躁，她像是生出了两个人格，一个宠爱着带着她未来生活所有美好希冀的儿子，另一个恨着人生所有不幸来源的女儿。

许叔叔是个靠谱的伴侣，负责的父亲，只是他拒绝做一个慈爱的继父，老高尚且会在高颖下手太重时说两句，而他只会让高颖动静小点别让邻居看笑话。

事实上他们家就是别人眼里的笑话，起码陈京洛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甚至还不如一个笑话。

她还是三天两头挨打，还是总在晚饭时被拖到门口罚站，毫无自尊地被路过的人上下打量，名声从老高家那片儿传到许叔叔家这片儿，人人都知道许家有个异姓小姑娘，胳膊腿上有消不干净的淤青，白着一张小脸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这么讨厌我还养我做什么呢，她在地上缩成一团还能胡思乱想，希望高颖索性把自己打死算了，但如果高颖真的下死手，她又会咬牙提着一口气熬下来。

她就这么矛盾地活到了十五岁，原本也能顺顺利利地考进重点高中和顶级大学，但许嘉树活到了狗都嫌的年纪，拿着电脑鼠标胡乱玩，把她的中考第一志愿改到了景明中学，于是高颖铁青着一张脸给她交起了私立中学的高额学费。

她对这所学校没有任何好感，周围同学都朝气蓬勃如正午的艳阳，而她是艳阳下苟且偷生的一片雪花。

“哎，化学作业交一下。”

课桌上落下一双手，女生跟朋友刚聊完，笑容轻敛，转过身来看她。

陈京洛从抽屉里抽出试卷，看着女生拿着卷子往后走，跟后桌的男生又说起话来。

“班长班长，听说一会儿自习改数学考试，真的假的？”

“真的，一会儿老师就来说了。”

“啊——”

周围听到的人都开始哀嚎，陈京洛默不作声地转着笔，视线往窗外飘忽，有男生三五成群，路过时往窗内瞥了一眼，随即肩膀撞上了引面而来的另一个人。

“没长眼睛？”那男生皱起眉，满脸桀骜。对方敷衍的道歉让他停下脚步，他伸手扯住对方的衣领将其拽近，一副要揍人的模样。

班里几个人很快边出去围观，坐在她后桌的班长走到两人面前正在说些什么，大抵是一些劝架的话。

陈京洛兴致缺缺地看着这一出无聊的闹剧，偶然窥到人群边缘的一个男生，见怪不怪地站在一旁，姿态懒散，目光淡淡。

她收回视线，找了张英语卷子出来，一目十行地看阅读题，无视窗外的动静，三心二意地胡乱思考着。没有朋友最大的坏处不是孤独，而是课间休息时间没事可干，只能装作在学习，事实上她要是真有表现出来的一半上心，那根本跑不出班级前三。

懒得用心学习的陈京洛只能考个前十五，在班级中上游安安稳稳地混着，没人在意，没人记得。

“秦主任来了！”

她被一声惊呼引得看向窗外，走廊尽头一个穿衬衫的中年男人迈着八字步往这儿急匆匆地走过来，一时间人群四散，唯有中心的那几个人依旧站在原地。

“又在这里惹事！”秦主任皱眉看向面色不虞的少年，训斥几句后又和颜悦色的对班长说了些什么，角落那个高瘦的男生见势要走，也被秦主任一并拦下带回办公室。

教室里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集体荣誉感此刻达到了顶峰，纷纷指责那几个蛮不讲理的男生。

陈京洛将水笔从拇指转到小拇指，又从小拇指转到拇指，她无法理解这个场景，无法理解他们为了点虚无缥缈的团体认同感能如此义愤填膺。

她向来不解风情，面对这样炽热的时刻只是觉得吵闹，站起身往外走，在门口撞到了一个女生，那人眼眶湿润，鼻尖泛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扶着墙站稳后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出声喊道。

“等一下。”

陈京洛回头，无奈地对上女生脸庞滑落的泪珠，声音微滞：“怎么了？”

“你能帮我把这些拿到语文老师办公桌上吗？”女生抽噎了一下，对她勉强笑了笑，嘴角露出两个梨涡，“拜托，我现在没法过去。”

陈京洛看了眼她怀中抱着的一叠作文本，伸手拿过，转过身走了。

她脚步不快，声音很轻，连廊上的热风拂过她后颈的碎发，她觉得痒，又没有多余的手去挠，只好忍了一路，直到离开办公室后才伸手抓了两把。这侧楼里惯常安静，她踩着地砖上最近的一缕光，听到拐角处传来的交谈声。

“……这个月你都迟到多少次了，你这样我怎么跟你父母交待？”

秦主任的声音，人到中年还声如洪钟，身体素质应该还不错，她没再听下去，转身往连廊走，回到教室时班里已经安静下来了，方百川站在门口，催促她赶紧回座位考试，她点头，快步走到课桌前坐下，拿起笔顺畅地答题。

毫无意义的卷子，毫无意义的数学，毫无意义的考试，毫无意义的学习。

她表情麻木，又反驳自己，可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是她最擅长的。

放学后拥挤的公交车，饭桌上难以下筷的菜，许嘉树剩下的边角料夜宵，无一不让她麻木，可她也统统接受了。

唯有夜晚时分能得到一些放松，那是静寂的暗色，她闭了眼躺在床上，耳机里放着熟悉的asmr。

耳机里水声轻柔地流淌着，黑暗中缓缓出现一股清澈的水源，接着汇聚成一汪大海，她浮在水面，听浪声阵阵，听海鸟鸣叫，听身下无数海洋生物尾鳍摆动的微响。幻想中她漂浮到大洋中央，翻了个身变成一条鲸鱼，宏大的，有力的，徜徉在这片无尽的蔚蓝。

我会活得很好的，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我会离开这里，我会自己养活自己，我会有一个自己的家，我会找到那片海，我以后会活得很好的，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