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女为巫,男为觋。
巫觋善卜,可接鬼神之事。
其纷然,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但久居深山这位寿命与天地并齐,春秋于他而言,也不过须臾。
又是一个不问年头的深冬,白霜铺地,琼碎乱玉抹在院内红梅枝头。
门敞开,梅树正对几十米远便是正堂,两男子正双腿盘坐着对弈。
“当真捡了个孩子?”身着靛蓝色长袍的少年郎不过弱冠之年,语调清朗。
京内李家小公子李明渊,心不系朝堂身在野,终日游手好闲,独爱游山水。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黑色长发一半被绾成发髻,一半如流水般披散在后背,与白衣相称,似砚台被打翻,倾泄而出的墨水浸染了宣纸。
细眉下是双含情眸,眼帘稍稍低垂,神色未有丝毫动容,如茸茸雪片,柔软冰凉。
李家代代相传,若非闻惑尚且在世,甚至愿把他供奉在灵堂。
闻惑薄唇轻启:“嗯,安置在梅院。”
“梅院!”李明渊声音略大,意识到失态又轻咳:“先生打算留他多久?”
又在心中暗道这梅院他都没去过,只是远远观望过呢。
院中梅树生的又邪又美。
闻惑不语。
“不会一直留着吧?来路不明也就罢了。你愿他年老色衰、气息奄奄直至与世长辞,而自己容颜不改?”李明渊连吐露一长串。
千年前,闻惑与李家结缘,历经数次更朝换代,眼见对方先祖从佃农到官宦。
闻惑抬眸去瞧少年郎,恍然意识到“惑”这名也用了许久。
闻惑只道:“雪小了些,你自行下山吧。”
李明渊顿悟,对方不死不灭,辈分比自家老祖宗都高,又哪儿轮得到自己说教,便起身拱手行礼,“先生,如今父亲身体有恙。”
他稍作一顿,“我知人各有命数,但可否透露一二,也让我有所准备。”
李明渊此次上山就是为求药,寻遍各地名医,父亲的病也不见好,恐是邪气入体,才不得在一月内叨扰两次先生。
闻惑:“不必担忧,但记得常伴左右。”
“在此谢过先生!”
寒风凛冽,靛蓝色身影潜入雪中。
闻惑面色如冰,细品一口杯中雪茶。
巫觋可窥天机,却不能逆命而行。既不是其他巫行祝由之术,也无外邪入体,单是受到寻常人的迫害,他便不能干涉。
万物有常,他生来便是为守这天地运行的常。
“啊———啊啊——啊啊啊!”
闻惑被孩童撕心裂肺的吼声呛得差点把茶吐出来,“咳咳咳……”
有种预感,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再安分了。
接着,物品倒地、破碎、撞击声层出不穷,闻惑没有物欲,生活简朴,这儿的东西都不算贵重,价值千金的找不出一件,但若是哪户吝啬人家听了都要捶胸顿足。
闻惑匆匆赶至,梅院屋内已狼藉一片,瓷器碎片散落,上面的斑斑血迹如外面开得正盛的红梅。
烛台移了位,险些被打翻酿出一场火灾。
闻惑微蹙眉,也不挪步,就凝注着跪坐在地的男孩。
他约莫不过髫岁,五官精致,但瘦得面部有些凹陷,肤色苍白如雪,嘴唇干裂,像是病了许久,衣服松散单薄,上面还有许多破口,看着都让人觉得冷。
孩童极为敏锐,察觉到门口有人,停下粗蛮的动作,怔怔转头面向闻惑,声音沙哑又发颤,“谁?”
他眼周通红,即使双眸紧闭,仍有源源不断的泪水滚出。
“哭什么?”闻惑问。
“我看不见了……”男孩哭得极为凄凉,音调都痛苦不堪,“我的眼睛……烧!”
“……”
他双手在空中胡乱挥动,又推倒一个香几。
“砰——”
香炉倒地,灰烟四起,如奔马驶过,尘土飞扬。
闻惑一言不发,目光停在男孩沾血的手指上,等他哭闹够了才走近,站在他身侧。
“睁眼,让我瞧瞧。”
男孩一哆嗦,这声音一听就不近人情。
要说闻惑有善心,可他居然放任男孩哭吼这么久,要说薄情,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男孩试图睁眼去瞧对方的模样,只是一个模糊人影,白色反光更为刺眼,泪流不止,瞬间委屈涌上心头,哭喊着说:“我睁不开,疼……”
闻惑:“也许是丧明了。”
男孩心头一震,“你胡说!”想寻声去捶打对方,刚抬手,又害怕得后缩。
闻惑俯视他,淡淡道:“还知道打人不对。”
“……”男孩垂头,瑟缩着身子嗫嚅道:“我也不敢啊……”
“眼睛会好的。”
“真的吗?”男孩感知到人要离开,身子倾过去,伸手抓住人的衣袂,慌忙道:“你去哪儿!”
闻惑:“去给你拿治眼睛的东西。”
男孩松开手,跪坐在原地,手搓捻着衣袖,有些局促不安。
片刻功夫,就又听到动静,话还没问出口,眼上便一凉。
他的脸颊被什么擦过,痒痒的,一摸,发觉是衣袖,又闻到一阵香气,带着微微苦味。
男孩情绪安定了几分,伸手去触眼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眼纱。”闻惑见他不闹,手绕到他身后给他系上。
对方没有抵抗,也没发出聒噪声响。
闻惑此时倒觉得没那么磨人了。
巫医同源,身为巫觋自然也知晓医理一二。
雪有白光,照耀人眼,令人闭目,茫然无见。
这山间,除了枯枝便是霏霏雨雪,孩子定是因为视雪过久才丧明的,只需尽量避免白日出行,多闭目休憩,几日后就可复明。
“真的吗?”男孩犹豫后抬起双臂,环住对方的脖颈,感觉对方非但不坏,甚至令他心安,便搂得更紧一些,支支吾吾道:“把你,东西弄坏了……”
男孩含蓄地致歉。
闻惑已许久不与人这般亲近,想要推开他,又感受到小孩贴着他蹭了蹭。
罢了——
闻惑轻声叹息。
只是一个没什么坏心思的后辈。
男孩弱弱地问:“我还能看得见吗?”他说着手上的力又紧了几分。
闻惑被勒得有些疼,“又不是盲,双目无珠才不能复明。”
“那你是谁?”
“闻惑。”
“我叫……”男孩皱起眉,牵动眼纱,“我叫…我……”
闻惑看不见他的表情,光听声音便又头疼起来,活了许久,想不出名字把自己急哭的还是头回见。
小孩儿都这样吗?
“想不想眼睛好?”闻惑问。
男孩点头。
“那就不能哭。”
“……可我想不起我是谁。”男孩极力忍住泪水。
闻惑丝毫不惊讶。
遇事即刻起卦,无事禁占,只此一次。
无名无姓,无归无去,唯有一点——身上带着他解不了的咒。
这孩子活不过弱冠,年满十八就会死。
但是闻惑无法推出死亡的具体年月日。
“你知道我是谁吗?”男孩问。
“知道。”
“我叫什么?”
闻惑顿了顿,“你叫闻知霖。”
男孩喃喃重复几遍,并不清楚是哪三个字,沮丧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你还年幼,现在记也不迟。”闻惑轻拍他的头以作安抚。
“我眼睛真的会好吗?”闻知霖摸了摸眼纱,神色不免担忧。
“会好的。”
“真的?”
“嗯。”闻惑耐心回答。
“那你为什么帮我治眼睛?”闻知霖又问。
闻惑思索片刻,平静道:“因为我们是父子。”
谁能拒绝正太抱着贴贴呢
其实就是雪盲症,貌似以前没有这个词。《千金方》:“雪有白光,照耀人眼,令人闭目,茫然无见。”
有专业名词的话,我会在作话里解释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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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