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漫过滴水檐,孟成则推开门槛时险些踩到团湿漉漉的绯色。
梅令徽枕着玉柱昏睡,浸透雨水的广袖铺在阶前,像朵被碾碎的海棠。她发间金丝缠的蝴蝶坠子歪斜着,翅尖凝着露珠,随呼吸一颤一颤地要坠不坠。
“你倒是会挑地方,性格也执拗。”孟成则瞥见少女冻得发青的指尖还攥着昨夜摔碎的茶盏瓷片。
石青宫绦早泡成了墨色,缠在她腕子上如同枷锁。
檐角忽有宿雨坠落,正砸在梅令徽颤抖的眼睫,她惊惶睁眼时,眸中水雾比太液池的晨霭还浓。
“殿……殿下恕罪。”她欲起身行礼,湿透的裙裾却绞住青玉台阶。
娇柔的少女露出笨拙胆怯的模样,但并不会令人生厌。
梅令徽伏在满地碎光里,露出一截后颈,凝脂似的肌肤上有一颗温润如红豆的小痣。
回头望那一眼,湿发贴在腮边,娇憨可爱的模样让他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心脏深处传来的阵痛。
十五六岁的乐玉檀也曾这样委屈巴巴地看着他,那个时候的孟成则刚被立为太子,他是众矢之的,朝堂之上举目无依。
谁也不知道生命的终点会在哪里,说不定是在旁人端来的一杯酒水里,也有可能是某一次出行遭遇的暴乱里。再或者是某一夜榻上安眠后再也醒不来的梦里。
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自己的心上人。
他心中的惋惜要大于恼怒,孟成则看着眼前娇弱如溺水浮木的少女,难免生了些恻隐之心。
梅令徽忽然剧烈呛咳起来,苍白的唇色染上胭脂红。
“来人,伺候梅姑娘更衣。”太子突然转身,惊飞了廊下梳羽的翠鸟,“能像那个人,你也算是有福气,你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不用愁了。”
“熬一些热姜汤,不要染了病气,不要给我惹麻烦。”他转身离去,不再作过多的理会。
青缎官靴陷进泥泞,裴欣将素纱披风往肩头一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积水未退的官道。
城门外挤满蜷缩在草席下的流民,老妇枯槁的手指攥着她绯色官袍下摆,怀里婴孩啼哭似猫儿般微弱。
“尚书大人……”随行苏扶楹捧着卷宗欲言又止,眼见裴欣已蹲身接过那孩子,襁褓上结着经年累月的油垢蹭在她雪白中衣上,“今日又要驳了御史台的面子?”
“不必理会他们。”她满不在乎地摇头。
裴欣垂眸,眸光稍作涣散,苏扶楹见状,不动声色地贴近搀扶着她。
“崔家说的粮食呢?他们家不是说从青州调用粮食么?”裴欣忽地问道。
一旁的掌簿闻言,头上直冒冷汗,他欠了欠身子:“昨晚发生了一些意外,那些粮食本身是已经运到城外了的,但是……不知道谁在百姓里边生事,粮食被抢了大半,剩下的被胡家的扣下了。”
“你昨晚为何知而不报?”苏扶楹恨得牙痒痒,手心捏着短剑的剑柄快要沁出了汗。
“小人……小人不敢开罪胡家的五公子啊,他们昨晚特意嘱咐我……”掌簿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脏泥上哭道。
“滚下去,再有这样知情不报的事,就提着脑袋来见。”裴欣冷然转身。
身后一阵百姓呜咽的沙哑声音,声声入耳,令人喘不过气。
裴欣指尖抚过婴孩发青的唇瓣,突然想起朱雀大街上飘着鎏金灯笼的胡家别院。
看守城门的多是些官家子弟,在皇帝的亲卫里混个闲职镀一镀金的。这会儿天色见晚,在城墙里侧搭着架子烧烤野味。
暮色里飘来阵阵炙羊肉的焦香,混着流民身上腐烂的霉味,在她喉间绞成苦涩的硬块。
裴欣手上握着户部铜符,手指攥紧了那块死物,心中一片惊涛骇浪。她等不及调用马车,直接翻身上马,赶往太子的住处。
东宫把守并不严,毕竟皇帝的众多亲卫都调去看守难民了。
推开云母屏风时,正撞见太子赤着脚斜倚在青玉榻上,鎏金炉里飘出的沉香雾缠着个衣衫半褪的乐伎。
“孤当是谁呢。”太子拈着颗冰葡萄往嘴里送,孔雀蓝广袖滑落,无意间露出腕间几道陈年旧疤,“裴尚书又要拿仁义礼智信来训人?”
“你又不听训,我不爱做无用功夫。”裴欣气势汹汹地踏进门,似乎对四周的环境十分熟悉,身上的蓑衣被侍女们脱去,“说了又不听,我又何必说?”
“那裴大人是?”孟成则挑眉。
裴欣耐着性子,一板一眼道:“太子殿下,臣有要事。”
“裴尚书直言便是。”孟成则披上衣袍,摆手示意身侧的乐伎退下。
“今夜来访,臣是为民请命,殿下能否睁眼看一看城外的饥荒,胡家老五昨夜趁乱打劫,抢了崔家押送入都的粮草。”
孟成则拂袖,“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裴欣靴尖踢开满地酒坛,将沾着稻壳的赈灾簿拍在白玉棋盘上。
“胡家老五借着太子殿下的威名为非作歹胡作非为狐假虎威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找他本人,胡老五必然百般推脱,直接找到殿下面前,岂不是一了百了?”
孟成则赤脚踩过满地狼藉,唇角流露出一股残忍冰冷的消息:“很多年前你母亲跪在父皇面前求开公道时,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可是结果呢?”
母亲饱受猜忌,父亲战死沙场。
裴欣喉间泛起铁锈味,破釜沉舟一般抓起案上的玛瑙匕首,赈灾簿被捅了个对穿,固定在了书案之上,她道:“你别以为什么都不做,就没有把柄。我今天来,虽不说有万全的准备,但赌的绝不是你东宫的仁慈心。”
“我赌你身上有明光营八百里加急的战报,能为你摆平这件事的只有我们裴家。”裴欣随手捻了一颗棋子,落到残局之上。
“裴承影可不会像你这么爽快,他现在避嫌都来不及呢。”孟成则懒得虚与委蛇,直接耍赖,在棋盘之上连落几颗棋子。
裴欣将铜符叮叮当当砸在残局上:“明光营是大盛边防的重墙,他不会坐视不理的,殿下不该对他有疑心。”
沉默了半晌,二人居然真的一板一眼地下起了棋。
“你倒是能屈能伸,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走到东宫来,一辈子都不会向人求助,靠着男人解决问题。”孟成则嗤笑道。
“为什么会这么想?找太子殿下出面,能轻而易举地规避许多麻烦,你能出面帮我,那也算是我的能耐。能让粮食早些回到我的手里,这难道不是最快见效的法子?”
“想得开,裴大人能成大事。”孟成则嗤笑一声,“比你老爹识趣的多。”
孟成则忽然起身,将金丝雀笼门打开,看那鸟儿撞破纱窗飞去,“我的铜符,你拿去罢。”
“明日卯时,准时去苍溪粮仓调用一百石粮草。”
听见太子殿下的后半句话,正要跨出门槛的裴欣猛地顿住。
孟成则端起酒杯,隔空对饮了一杯:“孤可是顶着天大的压力,给你调用粮草。不过裴尚书别会错了意,孤只是好奇,你这把宁折不弯的剑……最后会碎成几截。”
他那双眸子里印着金碧辉煌的火光,星星点点的火星溅起,落在他那空洞的笑意中。
细雨斜飞过西市酒旗,裴欣勒马望着新搭起的青布粥棚。
快马疾驰,直奔胡家的府邸。
“裴尚书好大阵仗。”少年郎君睨着不速之客嗤笑,“不过些蝼蚁般的……”
寒光闪过,裴欣腰间佩剑已削落他半幅织锦衣袖。
剑尖点在满地乱滚的玛瑙纽扣上,她忽地展颜一笑,冷声道:“五公子可知,你胡家祖训四字,是哪几个字?又是用何种字体刻在祠堂匾额上?”
“你……大胆!你这是擅闯私宅!”胡五郎声嘶力竭,望着眼前冷得不近人情的裴欣怒从胸中起。
“我奉太子之命,谁敢造次。”裴欣正如修竹,站在诸多家丁面前,显得一派正气。
无人敢拦,便只能任由着对方登堂入室。
裴欣官靴碾过滚到脚边的葡萄酒囊,绛色袍角扫过鎏金烛台,燎出一串细小的焦痕。
二十口雕着春宫图的木箱此刻大敞,露出本该出现在裴欣新建粮仓的黍米,此刻却混着胭脂香粉霉成灰绿色。
裴欣剑尖挑起箱中发霉的黍米,忽地轻笑:“原来胡氏家训里的‘忠勇’二字,是要用饿殍血肉来养? ”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被利剑恐吓的胡五郎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敢以次充好,你好大的胆子,粮食去哪儿了,交出来。”裴欣的剑尖直逼胡五郎的咽喉。
“你!裴欣你这个没人要的贱女人,克死了自己的爹妈还克死了自己的未婚夫,老天爷怎么不下一道雷劈死你!真是没天理了……当年南渡,是我们胡家的儿郎,背着陛下跑出火场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女人,成天抛头露面也不嫌晦气。”胡五郎惊吓之余,突然扯开衣襟,胡搅蛮缠起来。
这一口气可谓是不吐不快,胡五郎诬赖起人来张口就来,根本不用打腹稿。
“耍什么威风,没用的东西。”所有的语言攻击对裴欣来说,是无用的。她将胡五郎衣领揪起,死死地摁进了发霉的黍米里。
胡五郎拼死呼救,胡乱扑腾着将眼前发霉发臭的黍米,那些劣质潮湿的玩意散发出的气味令人作呕。
“不把亏空的粮草填上,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他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开。
一柄长剑破开天光,剑锋压着喉结缓缓下移,挑开他胸前盘扣,露出贴身藏着的户部押粮文书。
“你……胡说八道!”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裴欣眼底凝着早露的清寒:“我有没有胡说八道,搜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