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楚将药渣收了起来,厨房光线暗淡,阿敏便又多点了两盏油灯。
她脑海里闪过一些零散的记忆,荆岫云卧病在床的那半年,身体也是每况愈下。裴谦着半死不活的模样倒是让她记起了一些——或许荆岫云之死,并不是寻常的生老病死,而是被心存歹念之人谋害死的。
她徒手拨开药渣,翻看之中,心里一片茫然。那些朴素的,最寻常的药材,最终成了可怜人的催命符。
是世事无常,还是筹谋算计?她忽的想起了自己贴身戴的一个布囊,这个布囊仅仅起着装东西的作用,模样是破旧的,粗麻的布面,粗糙地缝着一条宝蓝色的布带,时间过去久远,粗麻泛黄,连同装饰的布带也掉了色。
拆开后,滚落一枚玉佩,正是六殿下的聘礼,余下的是一些书信。
她展开一张张信笺,上面的墨迹已经斑驳干涸,字体分辨不清原有的形状。
“崔家……李素。”她捏紧手中的纸,眼中燃起了一股无脑的热火。
虽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是她已经猜中了结果——荆岫云的死不是听天命的巧合,而是被下毒害死的。
如果没有猜错,如今的国公爷也将命不久矣,他们吃的是同一种毒药。
心中的痛苦像蝴蝶破茧被强行剥开的羽衣,冰冷残忍地将事实的真相逐一袒露。
她站在迷雾中十分茫然,那一瞬她不知何去何从。
真相离她忽远忽近,冥冥之中,她在靠近当年家族覆灭母女流亡的真相。
赵裕昌辞去后便安排书院的相关事宜,他办事妥当,虽多年不管事、不掌实权,但能力尚可,不容小觑。
裴谦咳嗽了两声,沐浴的水到后面就有些凉了,他身体这会儿正虚弱着,难免伤寒入体。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主动揽住自己的脖颈,说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唯独记得起那时的柔软和温暖。
裴欣见他快丢了魂,拉着他坐到一边,满眼不可置信:“你是不是脑子病糊涂了?眼神都痴了,莫不是有什么邪祟上身了?”
“到该装病的时候了,不真一点,旁人怎么会信。”裴谦轻轻咳嗽了两声,他在赵裕昌面前强撑着,免得到时候真病倒了,手下的人乱作一团,被人打个措手不及,谁下手都不会怜惜。
裴欣攥紧他的手,脸上的疲惫和担忧紧紧系在一起,浓成一片化不开的忧虑:“承影,你莫要为难自己。严重成这样,看着也不像装的啊……莫不是难民里边,有感染疫病的?”
“老毛病了,自己的身体什么样,我心里还是有数的。”裴谦害怕她继续猜测下去,便草草地敷衍回答了。
裴欣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太过厉害,她道:“孙伯,快传太医过来。”
“别,不要传太医,府里的医官何在?孙伯,把新聘的医官找来。”裴谦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属实不能信任太医署的老太医,毕竟都是宫里边的人,终归是替皇帝办事。
“非疫病,裴大人莫要担心。”少女声音沉稳,她的指尖搭在裴谦的手腕脉门之上,姿态老成持重。
裴欣挑眉,弟弟卧病在床,她倒是先注意上了一旁待命的新医官,这医官若是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子也就罢了,还是个妙龄女子。
“府里的新医官?”裴欣问道。
“是阿楚姑娘,我之前与你提过。”裴谦见着安楚,心中似乎放心下了许多,好似连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安楚是截胡老医官进来的,她心里门清,只要她承诺救治国公,云沧海肯定不会拦的。
“是旧疾复发,加上劳郁之气郁结于心肺,以现在他的身体状态,不便继续化淤,应当先疏导。先前的药不能用了,国公爷需要静养,服用一些平和而又有疏导之效的药方。”把完脉后,安楚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何解?”裴欣心中有些焦躁。
安楚望向榻上的裴谦,轻启薄唇:“小人既然能毛遂自荐,自然是有解法的,能不能成,只看两位贵人是否愿意相信。”
裴欣也不绕圈子了,直白道:“你一个小姑娘,我也不知你师从何门,能力几何,让我相信你,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见裴欣迟疑,安楚泰然自若朝她行礼:“裴大人还未见过国公往常用的药吧,若是对在下的医术有质疑,在下可以依据国公爷以前用的药方……”
裴谦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及时打断了安楚:“咳咳……阿楚,好像更严重了,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秀色可餐的国公爷面色绯红,眼底还含着一汪晶莹透亮的泪水,不敢想这一滴泪从眼眶中溢出,顺着脸颊滚落到手背上是如何倾城绝色。
裴欣意识到她弟弟的躲闪,多少觉察出一些不对劲:“阿楚姑娘,你继续讲。”
“几个字足以概括,药性猛烈,对身体会产生过大负担,容易失控。”安楚只将话讲了一半,后半段是——容易在失控中力竭而亡。
裴谦听完,悬着的半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不想让阿姐知道自己每一日活得战战兢兢。
不再上战场,每一日依旧要刀尖舔血。
裴欣说不上来这姑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心中疑惑许久的问题终于等到了答案。抬眸刹那,她隐约觉得裴谦同这个姑娘的缘分未尽于此。
日后或许有更深的牵绊,挣不开,逃不掉。
“我听说过你的一些事,六殿下也很欣赏你,但你执意跟着承影,可我看来,承影这话说得自大了些,是他太想跟着你了。”
裴欣颇有亲和力,索性拉起了安楚的手腕,目光从发梢额头到脚尖,不是打量,更像是一种弥补,她道:“既然如此,好姑娘,你同我说些心里话吧,你想不想嫁给他?”
安楚想了想,认真问道:“做侍妾还是做国公夫人?”
“嗯?有区别吗?”裴欣轻笑,点了点头,唇角的漾漾笑意似抹了一丝蜜。
她温和地看着安楚,不自觉地心情也好了起来,不是妖艳俗物,也不是别有用心之徒,这孩子生得合乎眼缘,裴欣也说不上来原因。
裴谦抬眸,语气不咸不淡解释道:“阿姐的意思是,国公府只会娶一位夫人。”
他还抱有一丝侥幸,尽管他明知不可能,还是想赌最后一次。
安楚的黑曜石似的眼扫过姐弟二人的脸,她心中沉着,细细密密的酸窜上四肢,她道:“我只需要一份文书,我要自由,我要堂堂正正地讨生活,还请裴大人成全。”
“阿姐!”裴谦神色一凛,意欲打断,他的眼神是在求助。
他没办法再输下去了,那一刻后悔和惧意一起涌上心头——哪怕是假的,哪怕是把她捆在身边也是好的。
裴欣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声辞严厉道:“这儿没你插嘴的份,你闭嘴。”
裴谦紧缩眉头,他难得失态,又被自己的阿姐硬生生逼着吞下委屈,心中油煎似的滋味。
她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挑衅意味十足:好弟弟,我这个做姐姐的可谓是仁义至尽。
裴欣将她拉到一边坐下,亲昵地抓紧了安楚的手背:“你是个好姑娘,阿楚,我听承影提过,他心悦你,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留不住的终归是留不住。我这个弟弟,确实也不会疼惜人,你能完整地站在此处,我深感欣慰。”
“作为长姐,胞弟嫁娶我都得上心,可同为女人,你想走,我不便挽留你。”
“我会给你准备文书,你出去大可说是楚国公府出去的,你做什么都是自由的。”
安楚踌躇半晌,几乎要被这热情冲昏头脑,她终于还是开口求情:“裴大人,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乌金的那个家伙,我会把他交到陛下那里,你有什么冤情,去敲登闻鼓吧。”裴谦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给对方任何回旋余地。
裴欣知道自己的弟弟什么德行,这会儿准是在耍小性子,温和道:“我这个弟弟是这个性子,楚姑娘多担待。”
“你允许你叫我的小名,这样听起来亲密一些。”
裴谦翻了个白眼,一边冷笑一边咕哝道:“小名?哼,裴豆花么?”
这就不得不提起来裴欣的小名,裴欣,字豆蔻,又别名豆花。
裴欣抿唇皱眉,抄起手边的折扇便抛了出去,语气威严:“滚出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也就只有这个弟弟敢在她头上撒野了。
夜色更深,人静的长街,有快马疾驰。四周静悄悄的,入夜的宵禁,百姓们几乎都能遵守。
年轻的白衣文官下马,缰绳紧握在手,马蹄的哒哒声在露重的夜色里更显清脆。
“大人出城何事?有通行手令吗?”守卫士兵疾步跑下哨塔。
“赵裕昌,任形中书院院长一职,手令是楚国公府门下的,现下书院有要事急需处理,望大人放行。”他飞快地答了,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和一碟烫金文书。
士兵咕哝着:“形中书院的院长……怎么还有穿得这么朴素的官儿。这上边的时间都过了,该到有关司补办了……”
一同值守的士兵胳膊肘捅了捅他,低声道:“你管那么多干嘛,这文书也不是普通人能见到的,免得得罪了贵人,别多事了!”
长街空无一人,无寻常百姓的踪迹。
于思宽恍惚间看到了熟人,赶紧从哨岗探头,他熟络道:“赵大人,城外流民多,我送您一步吧。”
“于将军,今晚您也当值呢。”
于思宽几步就下了楼,他穿着银色轻甲,站在赵裕昌身旁越发显得厚实壮硕,他拍了拍胸脯介绍道:“城南这一片,我管,城北那一片,王家老二管,这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看就知道赵大人晚上不喜欢出门,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你。城南城北的,我见到的世家子弟和朝廷新贵都不在少数,怎的,你也有应酬了?”
赵裕昌如实相告:“国公病了,书院有些急事需要善后。话说回来,大人您这管理确实有疏漏,也不能光凭口头几句话,还有不合规矩的文书就放人过去。”
于思宽不以为意:“文书出入,多半都是走过场,到这个节骨眼上谁管那么多。”
赵裕昌道:“正是因为多事之秋,于将军还是多加防范,免得有心之人在你这儿作文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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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府上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