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潮一身黑站在吸烟区,衬衣熨烫得体,袖子挽起,手腕上是银色的手表,他一手插兜,一手捻着烟,似乎是思索什么。
窗外是阴沉沉落雨的天空。
回忆如海啸翻涌而来,闫诺挽着崇简的手指蜷了蜷。
她想到了十八岁那年盛夏,初见承潮的时候。
那是一个满天繁星都见证她哭泣的夜晚,在京北难得萧条的街头。
那时候,闫诺刚上大学,找了一份酒吧驻唱工作,给自己赚零花钱。
当晚,唱到一首亲情相关的歌,情绪上来,闫诺一下台便泪眼婆娑冲出去。
爸妈离婚早,又各自成家,闫诺从小跟着奶奶长大。
而在她拿到录取通知书没多久,奶奶就去世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求回报疼爱她的人了。
她跑到一条无人的街上,旁边长满了野草,还有好几栋矮矮的破烂旧楼,看上去已经没人住了。
没有车子经过,没有人打扰,闫诺把所有情绪释放出来,对着远处没有尽头的黑夜高喊:去他丫的!这**的世界!F**K!
树上的鸟儿展翅逃离,草地的青蛙也吓得闭嘴,连风都不吹了,世界似乎突然静止下来,听一个崩溃的女生骂一些没有营养的东西。
不知道哭了多久,闫诺累了,声音也喊哑了。
周遭慢慢归于平静,小动物的声音又占据了夜晚。
闫诺这才发现,身后好像有人。
“谁?”她顶着红彤彤的眼睛,警惕回头。
那是一面脱漆的灰色墙壁,靠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生,纯白色T恤黑裤,锁骨撑衣。
他抱着手看她,眉眼在斑驳月影下,比皎皎明月还要好看,很干净。
见她回头,他笑着问:“哭好了?”
声音轻柔,像是这会儿徐徐吹过的晚风,很舒适。
闫诺发懵,她稀里糊涂点头。
男生放下手走到她跟前,没说话,但递给她一根橙子味的棒棒糖。
他的光影笼在闫诺头上,似乎在代替拥抱安抚她那样。
闫诺看了一眼,摇头哽咽说:“我不爱吃这个。”
对她过分直白的回答,男生嘴角无奈,轻笑出声。
他耸耸肩,“好吧。”
将棒棒糖收回口袋,他单膝蹲到她跟前问:“那就和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哭?”
即使是这个姿势,他在她跟前也很高大。
闫诺知道陌生人不可信,但他的笑容如同柔软的白云,亲昵包裹着她,让她不太想逃离。
于是她吸了吸堵塞的鼻子,和他说哭泣的理由。
闫诺从记事开始,说到高中毕业,从抱膝蹲着说,到盘腿坐在马路牙边说。
男生不知何时,也并肩坐了下来。
两个不算成熟的身影,在荒凉的郊区,有一种互相取暖的错觉。
整整半个小时,闫诺的泪痕早就风干了,肩膀也慢慢松懈下来。
她最后长舒一口气。
“好了,这就是我哭的原因。”
他很错愕,语气带着歉意说:“抱歉,这件事我没办法帮你。”
闫诺自然知道,亲人离世的痛苦只能自己慢慢消化,不过和他倾诉之后,心情恢复不少。
她抬头,发现今晚的星星真好看,密密麻麻的,扎堆出现,亮堂堂很清晰,跟梦里的场景一样。
晚风吹过,传来男生身上好闻的洗衣液的味道,又干净又安心的味道。
闫诺转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也看过来朝她笑,“承潮,承诺的承,潮水的潮,你呢。”
“闫诺,三门闫,承诺的诺。”
因为莫名的巧合,四目无言相对,两双好看的眼睛蓄起羞意,风从中间拂过,吹起相见恨晚的涟漪。
“你为什么跟着我?”闫诺问。
“没跟着你,是你在我家门口哭,太吵了。”承潮指了指后方。
一栋老旧的小房子,在这一片全是破烂的矮房里不算特别。
“对不起。”闫诺抿了抿嘴角,有些尴尬。
她以为这片是废弃小区,没有人了的,所以才敢放声大喊,而且喊的内容简直不堪入耳……
正巧,闫诺肚子咕噜一声,在宁静的夏夜尤为清晰,更尴尬了,她捂着腹部,朝承潮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想吃什么?”承潮挑眉,拍了拍裤子起身。
“佛跳墙。”闫诺一动不动看着他。
承潮低头看她,停住。
大晚上,刚哭完,佛……跳墙?
闫诺看出来他的疑惑,认真补充了一句,“我不开心的时候,只吃佛跳墙,那样马上就没事了。”
闫诺小时候太瘦,奶奶就爱给她弄佛跳墙吃,后来她就习惯了,每次不开心,奶奶就用佛跳墙哄她。
“你确定不是馋了?”承潮哭笑不得,朝她伸手。
“真的,我没有骗你。”闫诺也伸手。
“行,吃。”
承潮一把握住她掌心,将她从地上拉起,又快速松开。
适宜的体温短暂传来,里面有安慰人的绅士感,也有第一次见面的拘谨。
那晚,在浓浓月色底下,承潮托着淡淡长长的影子,带着她,不知疲倦地穿过一条条巷子,找遍一家家可能的餐厅。
结果并不如人愿。
他们没有找到。
“要不还是算了吧,随便找个地方吃饭就好。”闫诺觉得太麻烦他了。
这会儿承潮额头有了微汗,碎发被风吹起,露出好看的额头。
走路久了,两个人都有些疲惫,呼吸声音变大,在无人的街头互相喧嚣着。
承潮想到什么,神神秘秘挥手说:“我知道哪里有了,走。”
闫诺又稀里糊涂跟上。
拐到街角,承潮带她进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
那里有预制的佛跳墙,热一热就能吃。
很便宜,味道也很廉价,但闫诺吃得很开心。
她将里面小到玉米粒似的海参粒扒拉出来,汇在塑料勺子上,扔进承潮碗里。
“不用这样答谢我。”承潮又一次哭笑不得。
那海参粒少得可怜,就算这会儿他碗里有两份,也还是像无意撒进去的海苔碎。
闫诺摇头,“我不是在答谢你,我不吃这里面的海参。”
她确实不爱吃,每次吃佛跳墙,她都要把海参挑出去,没有原因,就是不爱吃。
或许是这个癖好太诡异,让承潮没办法接话,只能对着一粒粒瘦弱的海参欲言又止。
无语了几秒,两人相视一笑。
结果笑着笑着,就停不下来了。
声音太大,害怕吵到旁边玩手机的收银员,两人默契在嘴前做了个嘘的手势,便一起忍着笑仰头,透过干净的玻璃,颤抖着肩膀看向漫天繁星。
那是闫诺见过的,星星最多的夜晚。
但此时此刻,秋雨细如愁的京北,天上一片灰蒙蒙,夜空没有一颗星星。
多年谈合作的经验,酒局早就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崇简此时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现。
反而是闫诺,她眼神迷惘,盯着那道背影思索什么。
崇简对此,语气不悦,小声提醒说:“别忘今晚来做什么的。”
闫诺这才回神,点头。
但她后背还是不由绷起来。
好在制片方和谭霍从另一边出来,他们解释说,承潮和崇简都是他们的老朋友,私底下却没见过,想趁这个机会见一见,搭搭桥,认识认识。
当然,蒋晴倩也在,就陪在谭霍身旁。
听到动静,承潮灭掉烟转身,修长的双腿迈着好看的步子朝他们靠近,嘴角扬起适中的弧度。
他笑起来是优雅的,得体的,让人觉得亲近,眉眼间却藏着利刃。
被他盯上的猎物,似乎明知道危险,却又克制不住靠近,对他掏心掏肺,最后在微笑中被吃干抹净。
像是让人慢性自杀。
闫诺和崇简站在原地,不知道他今天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谭霍率先以长者的身份,和蔼介绍了到场的制片人,还有他的助理,一轮握手,最后谭霍才他们介绍双方。
承潮默认着,他伸手,语气和谐又大方说:“崇大经纪,久仰大名。”
崇简盖在闫诺手背的手递过去,“承大经纪,久仰大名。”
承潮又不动声色松手,伸向闫诺,“闫小姐,百闻不如一见,比屏幕里还要漂亮。”
闫诺笑着回握,“久仰大名,承大经纪果然一表人才。”
三个人,表面风平浪静,笑得天衣无缝。
直到谭霍讲话吸引注意力,闫诺才眼睫微动。
手掌重合,高半度的体温,掌心还有厚厚的茧,磨着着她细腻的皮肤,像是一根根刺,扎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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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过后,入座。
主坐是谭霍和制片人,两边是承潮和崇简,蒋晴倩和闫诺各在一边。
桌子很大,他们就占了四分之一。
菜慢慢上来,话题也慢慢打开。
碍于双方都在场,各自都没有表明身份说一定要演女一,而是说了有参与的意向之后,跟着谭霍把话题扯到了日常。
总不能让谭霍和制片方难做,这样就是真的出局了。
酒过三杯,场子热起来,闫诺绷着的后背渐渐松弛下来。
不经意间,她看了一眼承潮。
他正坐着,垂睫看向餐盘,衬衣解开两颗扣子,一只手放在靠背上,一只手抵在桌上,时不时轻掸烟灰,谈话的语气不急不缓,时不时认同点头。
承潮喝酒不上脸,在周围已经有了微醺红晕的情况下,他依旧得体。
尽管心知肚明今晚是有求于谭霍,但承潮并不低声下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坐在主位的是他。
承潮很敏锐,闫诺的眼神才落在他身上几秒,他便掀起眼皮看过来,笑意深深。
像是上课开小差被抓了个正着。
闫诺身体一惊,快速挪走眼。
她很想咬嘴唇,但表情管理告诉她,只能微笑,于是,她就朝圆桌正中央,眼神没有聚焦地商业笑着。
几秒之后。
闫诺耳边传来承潮无可奈何的笑,很轻,然后是一句很低很磁性的:“我看见了。”
闫诺心弦颤了一下。
怎么会在酒桌上,明晃晃拆穿她?
她躲避了一会儿才转头,却看见承潮事不关己的侧脸,他身子微微偏向谭霍,有说有笑。
他们在聊极光,承潮说,他上次去,看见了。
是误会。
闫诺松了一口气,有些羞地端起酒杯抿一口。
她发现,自己太过在意承潮的状态了,总是怀疑他要做什么,至少会让她不痛快。
但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发生。
承潮只是用一个陌生对手的身份,同他们坐在酒桌上,做好抢资源的工作罢了。
闫诺心底发笑,笑自己庸人自扰,把自己看得太重,毕竟时过境迁,各自身份都不一样了。
临近结尾,制片人聊到大学。
制片人属于典型的女强人,做事果断,专业性强,四十多岁,第一眼看上去,不是那么爱回忆的人。
说到自己的青葱岁月,眼底却有了淡淡的惆帐,似乎有什么忘不掉的遗憾。
突然,她话题一转,聊到了大学恋爱。
最先被问的,就是闫诺。
这个话题,闫诺其实已经被问过无数次,答案也自然有了模板,只是眼下另一个当事人在场,闫诺的回应迟疑了。
她余光留意承潮,他只是身体往她这边倾了些,像是初次见面的礼貌,要认真听她聊天,完全局外人的模样。
闫诺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自己在学校太忙,没有时间谈恋爱。
说完之后,她拿起酒杯,当做是道歉,这样会让制片人觉得,她很重视这个话题。
制片人也并没有觉得不妥,而是跟闫诺碰了杯,一齐饮下。
酒见底,闫诺却有一股帐然若失的感觉。
尽管她这些年说了无数次“工作太忙没有谈过恋爱”,而这一次是当着承潮的面说的,还是有些不同。
两个当事人都否认它的存在,好像它就真的被一句话抹掉了。
其实当初她和承潮恋爱的时候,没有几个人知道。
因为两个人工作都不稳定,闫诺又是大学期间,梦想着以后能飞黄腾达,索性就没有对外公布,跟没谈过也差不多。
只有几个眼尖的人发现,比如许惜。
崇简会知道,完全是承潮自己说的。
……
制片人转而跟蒋晴倩聊,蒋晴倩倒是说她谈过,聊了个不痛不痒的大概,说是没什么波澜,毕业就分手了,也没什么故事性。
她又一个个聊过去,都是些平淡的青春懵懂,最后都要说一句,祝愿对方生活顺利之类的客套话,虽然不知道真的假的。
面子工程嘛。
最后,到承潮了。
闫诺觉得,他默认她说没有,就证明他也打算否认,所以并不期待他的答案。
未曾想,承潮得体笑着,轻飘飘说:“我谈过,大四的时候。”
闫诺的笑容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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