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枳缠颈 第1章 第 1 章

黑镜酒吧。

剔透的玛格丽特杯里晃荡着大海一般的蔚蓝色液体，杯口嵌了一片青柠作为点缀。

碎冰在里头几乎融尽。

玛格丽特，被称作“鸡尾酒之后”，素有“情人的眼泪”之称，背后的故事动人至极。

这无疑是杯漂亮的酒，很多来酒吧的女孩都爱点这个。

只是奇怪的是，这杯酒从被送来开始，就一直搁置在一旁，始终无人问津。

酒保一边调酒，一边好奇地拿余光瞟向那杯酒的主人——

一个金色长卷发，身材曼妙的女孩。

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女孩低垂着头，面孔平静无波。

此时正值日暮时分，远处的天空呈现出蓝灰、橙黄、紫红——层层渐变的色彩。复杂的光影透过酒吧的落地窗打在她身上，像是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盛大而孤独。

女孩穿着一袭黑色的吊带裙，静静坐在那里，仿佛与周遭黑暗的装修融为一体。

她身上散发出一种疏离而神秘的气息，与喧嚣的酒吧格格不入。

周围人偶尔会投来好奇的眼神，女孩宛如没有察觉到一样，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有多看过其余人一眼，只是一直划着手机。

“美女，能请你喝杯酒吗？”身侧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女孩闻声抬起头，金发底下的五官精巧而秀美。

那扑面而来的美丽令人震撼，男人捏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掐紧了杯颈。

宣漫枳的目光在那人身上轻轻一掠，须臾，极浅地弯了下唇角，无声地摇了下头。

那人遗憾离去。

女孩再度垂下头，又恢复了那副安静而孤独的样子，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

学校讨论区热度排名第一的那条帖子底下，最新评论就像自动发球机里的球一样一条条爆了出来。

【要不要脸？别人男朋友都要勾引？】

【据内部人士爆料，编舞里没有这一段，大家品，细品……[吃瓜]】

【明知道别人有女朋友还做这么暧昧的动作，太恶心了！心疼那个被渣的女生[摸摸］】

【这女生长得挺规矩的，真看不出来是这种人。】

【又开始了是吧？出轨是一个人的错吗？凭什么只说女的不说男的？】

【赞楼上，诅咒渣男死全家！】

宣漫枳是十公里外江南舞蹈学院的一名大三学生，作为流行舞社的成员，前不久刚结束一场校园文艺汇演。

她的指尖在那条“死全家”的评论上微顿了下，随后划至最上方，又一次点开了那个视频。

那是一场现代舞的群舞。

……

伴随着澎湃，阶梯状一下下往上走的音乐，群舞进入了**。

舞社众人在前一部分舞蹈结束后迅速集合，归入队形，站成笔直的竖排，以最前面的人为准，顺着次序依次摊开手——呈现出了一个震撼的，千手观音的效果。

视频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宣漫枳面色未变，将进度条往前拉了点，凝神盯着屏幕。

“……”

就是这儿了。

不清楚编舞的人可能看不出来端倪，但作为日日练习，已经将编舞刻入脑子里的社团成员，宣漫枳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对劲。

贾逢时收腿慢了。

他们的那位副社长，在一个舞蹈动作里收腿慢了一步。

这个失误导致后面紧跟着要做下一个动作的江醉玉被他伸出的腿绊倒，身体迎面向地，直直地砸了下去！

宣漫枳叹口气闭了闭眼，脑子里又回想起那天的画面。

高大的男生毫无预兆的从半空中砸了下来，宣漫枳一瞬间心跳骤停，瞳孔迅速猝然紧缩！

始料未及的她动弹不得地躺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

“！”

宣漫枳的心脏狠狠地瑟缩了下。

然而对方并没有如她预料的一样失去平衡直接砸下来。

少年双手狠拍在她颊侧的地板上，神色悍利，凭借强悍的核心把自己的身体兜了起来，在半空中硬生生止住了下坠的趋势。

“……”

少年凌空抬腿而后下落，两人的腿凌乱地交错在一起。

宣漫枳听见他的手腕关节发出了一声脆响。

后者像是没事发生般，弯起一边唇角，朝她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咫尺之遥的距离，两人视线相撞，呼吸交错。

少年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如同一个深深的漩涡，仿佛要将人的魂灵吸引进去。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戏谑，又潜藏着深情。

宣漫枳的心空了一瞬。

而后开始极速地跳动起来。

一下一下，像只发疯的兔子。

仿佛要蹦出胸腔。

少年向她眨了下眼，自然微勾的眼尾带着点俏皮的味道。

宣漫枳很快反应过来，顿了片刻。

一个拧身。

瞬息之间，两人位置调转。

女孩将男孩压在了身下，脸上还未来得及浮上的羞怯自心底淡去，眼底流转出散漫的，惑人的波光，仿佛一个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女皇。

这一系列动作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他们的动作看上去的流畅而自然，就像提前练习过千万遍一样——本该发生的舞台事故被两人扭转成了一个独特的舞蹈设计环节。

社员们四散开去，飞速走位，紧跟着进入预演的**。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朝两个方向滚开，迅速融入队形，进入下一个千手观音的阵型中。

“千手观音”精彩纷呈地结束了。群舞最后大获成功，好评如潮。

宣漫枳和江醉玉的那段救场表演被剪辑出来，三连爆后登上了学校讨论区的头条。

【我滴妈，这是我能看的吗？［害羞捂眼]】

【wc这个舞中间这段这么刺激的吗？】

【这是谁想出来的编舞，加鸡腿！】

【有没有知情人士知道视频里那两位是什么关系？】

【一分钟，我要视频里那个小姐姐的微信。】

【 1，蹲个男生的。[对手指]】

【原地变粉，这俩人在一起了吗？】

【那个男生有女朋友吗？没有的话我就冲了！】

【好甜啊，我死去的雌性激素又死灰复燃了！！！】

【话不多说，我先磕为敬！】

……

针对宣漫枳和江醉玉的讨论热度居高不下。

然而只有两位当事人知道，所谓“精心设计的舞台动作”，不过是情急之下的救场而已。

两人顾忌着舞社的颜面，都没澄清。

毕竟学校里每天都在发生新鲜事，他们那段舞蹈哪怕热度再大，但也不至于一直登在上面。

不多时，帖子果然如他们所想的那样，逐渐失去了热度。

谁想没过几天，讨论区逐渐沉下去的帖子被再度顶上了头条。

而风向完全变了。

原本铺天盖地嗑cp的评论区变为了指责谩骂的战场。

这一切都源于江醉玉前女友娄烟雨发出的一条微博。

【烟雨：谢谢你，才让我看清他是这样的一个狗东西，祝［女孩］和［狗］天长地久。】

娄烟雨的微博常年发布一些有关奢侈品的照片，积累了不少的粉丝。她无意隐藏身份，不少同学都知道她的这个微博账号。

而她的朋友里有流行舞蹈社的人，喝醉后偶然透露过宣漫枳和江醉玉的那些动作编舞里并没有。

娄烟雨听闻，哄骗着她发布了原本的编舞。

在她发布原编曲没多久后，娄烟雨发布了这条意有所指的微博。

她和江醉玉分手的事，身边的熟人都知道。

那些人根据时间线一推，很快就联想到了那段视频，纷纷站出来替她不值。

宣漫枳一下子沦为了众矢之的，被认定为插足两人感情的第三者，

事情发展到这儿，不论是误会也好，污蔑也罢，按理说她都应该第一时间联系江醉玉问明情况。

但直到现在，她都没有任何动作。

出于心底某种莫名其妙的心虚。

她确实喜欢江醉玉。

从他们初见时就开始了。

三年前的那一个午后，宣漫枳第一次来到江南舞蹈学院。

【妈妈：你到学校了吗？东西都安置好没？】

【妈妈：今天虽然是第一天入学，杂事多，但是也要挤出时间去舞室，基本功不能落下，知道么？】

【妈妈：你知不知道学校的舞室在哪？】

【妈妈：收拾好了打个电话给我。】

宣漫枳握着手机的十指收紧，终于在最后一条消息发过来时控制不住地把手机砸了出去。

手机在空中形成一道抛物线，“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蹿出老远。

【那个女人怀孕了，你真应该为那天帮着你爸说话而感到羞愧。】

屏幕顿了两秒，灭了下去。

盛夏蝉鸣疯叫，宣漫枳心里有股无名火在烧。

忽然，一声清脆的口哨从耳边传来。

宣漫枳抬眼，瞥见了茫茫白色中，一抹高大的人影。

男生穿着个人字拖，非常放荡不羁地坐在天台上，一只脚踩着石壁，一条腿屈起来，手臂随意地搁在支起那条腿的膝盖上。他抬着下巴，散漫地朝她看下来，眉宇间有几分戏谑。

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僵住了。

疾风掠过，晃动的发丝间，她瞳孔放大，眼中倒映着那个人影，耳边安静的如同处在真空环境。

呼啸的风兜起少年的衣摆。

有些人，明明是第一次见，却仿佛已经相识万年。

男生从天台上一跃而下，趿着拖鞋朝她走了过来。

想到自己刚才那绝不会好看的姿态，宣漫枳尴尬地红了脸。

她手指蜷了蜷，看着他，克制住想要后退的**。

“嚯，内脏都给摔出来了。”男生俯身捡起了硬件零件飞的七零八落的手机，递给宣漫枳，声音充满了磁性，“同学，认识一下吗？”

英俊逼人的面孔朝她看过来，“19级现代舞2班，江醉玉。”

“……”

那一次盛夏午后，夕阳落梢的惊鸿一瞥仿佛就注定了结局。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教学楼后的水泥地面上，宣漫枳扒着墙，望着眼前的一幕，唇角失笑。

“我艹！给我头蒙住了！”男生不满的抗议声从伞中传出来，“你们不是故意的吧？……拿过来，我来撑！”

男生的脸被埋在了雨伞的伞骨里，只剩一个绯红的唇角开开合合。

他咫尺之遥的旁边，几个男生整齐划一地翻了个白眼，一齐奚落道：“早说了你撑——！”

“那谁叫你们石头剪刀布输给我了呢？”

“那谁叫你长那么高呢？”

“那谁叫你们发育不良呢？”

“MD，这么嚣张——兄弟们干他！”

“呦呵，谁干谁啊？”

“……”

男生们的身体热烘烘的贴在了一起，谁也不想跟对方挨着，但更不想淋雨。

“哎呀别挤我……那边去点……梁逊把你的屁股收一收！”

“哼，怪我长了个翘臀咯？”

“艹！是谁踩了老子的鞋？”

倾盆大雨中，四个男生挤在一把黑伞里，为了不被雨淋到跳起了《四小天鹅》，周围拿着课本挡雨跑过的同学不由投来惊奇的眼神。

舞院男生的身材虽然都偏纤细一些，不至于很魁梧，但再怎么说也都是些发育良好的大小伙子，这么多人凑在一把顶多容纳两人的伞里，显得非常局促。

“你们说也真是巧啊～怎么会那么巧，刚好有把伞在草丛里……撑开来竟然还是好的……我以为肯定是有人坏了不要的呢……”

“就是说，咱哥几个今天真走运，不用被淋成落汤鸡了。”

其中那个个子最高的男生转过头，笑着道：“我就说走这条路吧！”

伞柄上的红绳在雨中打转，宣漫枳望着雨幕中的那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影，身上的衣服被雨淋的湿透。

布料湿漉漉地黏在肌肤上，她的心里却仿佛有千万朵鲜花盛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于宣漫枳来说，能够每天看见那个人，成了她生活中的一点盼头。

就像是抹茶蛋糕不能没有抹茶粉，珍珠奶茶不能没有珍珠。

江醉玉成了她受制人生的调味剂。

宣漫枳喜欢江醉玉，就被困笼中之人渴望恣意飞翔的雀鸟。

因为有他的存在，生命中那些困苦似乎变得没那么食不下咽。暗恋他这件事，跟跳舞一样，成了她生命中为数不多会觉得幸福的事情。

就像在灰暗肮脏的世界里，守着一抹无垢的微光。

而当看见他在人群的起哄声中笑着、闹着，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漫步在路上时，而她只是局外人时，宣漫枳觉得这段暗恋该结束了。

她删掉了相册里他的照片，想要告别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

但她发现，她好像做不到……

那天在舞台上，少年隔着那么近的距离，用那样深情款款的眼神注视着她的时候，她的心又控制不住地怦怦乱跳起来。

宣漫枳抬指扶了扶额。

世界好像很喧闹……酒杯磕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身旁的人侃天道地，从国家大事、娱乐八卦，说到身边小事……

可她却觉得那些声音离她很远，像隔着一层隔音极好的磨砂玻璃，使劲拍，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回音。

“放开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碰老娘？”宣漫枳被耳边的骚动惊醒，抬眼看过去。

有一男一女在吵架。

吧台边，美艳的女人指着男人的鼻子道：“你也不看看你那晦气样，丑的我眼睛疼！”

男人愤怒：“你说什么？臭女人！”

“眼角的鱼尾纹能夹死蚊子，胸都能垂到地上，你以为自己有多漂亮！”

女人面色一变。

她虽然不再年轻了，但由于保养得当，那张面孔还是非常美丽动人的，不难从中看出年轻时的绝代风华，根本没有这个流氓的说的这么夸张，说她胸垂到地板上，鱼尾纹能夹死蚊子？

简直是奇耻大辱！！

“谁没牵绳放你出来狗叫？没人喜欢是吧跑到来酒吧来撩骚？”女人嫌恶地瞪着他，“一看你就是那种猥琐油腻泡不到女人的孬种废物，以为自己声音大了点就是流氓了？我告诉你，我家里一家子流氓，你这种垃圾根本排不上号，等我儿子来了要你好看！”

握着小电驴车把的江醉玉打了个喷嚏。

“你特么骂谁是狗？”

“我只是随口一说，不必急着跳墙。看你满脸麻子，知道的以为是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脖子上顶着个肿瘤呢。”在男人骤变的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色中，女人不屑地接着道：“我告诉你，不是骂人丑就可以掩盖自己的丑，你以为屎壳郎换了副面具就不是屎壳郎了吗？”

宣漫枳：“……”

“你他妈的！”

宣漫枳心中一跳，从额角的青筋也能看出男人气爆了，果不其然，下一秒，美艳的女人被他一把给推到了地上。

“你没事吧？”宣漫枳迅速走过去，弯下身。

女人看着她的脸，呆住：“我……”

“没事”两个字尚未出口，宣漫枳就惊呼一声，“天呐～您的腿……这是骨折了吗？”

“别动别动！骨折的人不能轻易移动！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您再坚持一下！”

听说要报警，男人吓了一跳。他刚才哪有这么用力？只是推了一下，不至于骨折吧！

女人愣了一下，在宣漫枳的眼色中迅速入戏，抱着腿哭嚎起来，“天呐打人了，大家快来看看啊！”

“哎呦疼死我了！姑娘，麻烦你帮我报警，我要告得那个猥琐男倾家荡产牢底坐穿，让他踩缝纫机踩到死！”

宣漫枳嘴角微微一抽。

男人看了看逐渐聚拢的人群，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别血口喷人！”

他心里清楚，如果报警的话，自己这个先动手的必然是全责。

看女人的行头一身名牌便知她身价不菲，这种人要是惹上了，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男人已经后悔刚才冲动了，虽然心底不爽，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装孙子，认怂道歉。

女人表示自己不要他的道歉只要打他一巴掌。

男人忍辱负重说“好”，被她甩了一记耳光后黑着脸走了。

“……”

“有没有事？”姗姗来迟的江醉玉抓住陈丝絮，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把人检查了一遍。

“没事没事。”陈丝絮一把拍开他，一脸嫌弃：“都结束了，你来的也太慢了。”

“这要是在战场上，你只能给老娘我收尸了。”

江醉玉气笑了。

这个点，堵车堵的厉害，一接到陈丝絮的电话，他就跨上电瓶车一路狂飙赶到了这里，一路上吹风吹的他都要耳鸣了。

“家里是要破产了吗你来酒吧都不带保镖？”

“臭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出去玩不喜欢别人跟着！”陈丝絮抬手就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有你这么跟你妈说话的吗？”

江醉玉早已习惯老妈时不时给他来一下，一个闪身灵活避开。

“行了行了……我跟你讲，刚才那个傻逼还推我呢，是一个漂亮姑娘帮我报的仇。”

她回忆起刚才的画面，捂着心脏一脸少女怀春的样子：“儿砸，我好像恋爱了……”

江醉玉鼓励她：“你去吧，爸晚上就站你床头握着你的肩膀痛哭流涕……”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下，随后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陈丝絮目光复杂地看他一眼，眼里带上了点担忧。

她弯起眼睛岔开话题，指着舞池中的人道：“三分钟，信不信三分钟我就能要到那个漂亮姑娘的电话。”

舞池中，穿着超短裙，踩着小高跟的女孩混迹在人群中，跟着音乐舞动身体，脸上挂着一点放松惬意的笑容。

大片肌肤裸露在外，金色长卷发在后腰有节奏地起起伏伏。

江醉玉凝神看着舞池中的人，片刻后意外道：“……宣漫枳？”

一曲音乐结束，切换间，宣漫枳恰好转过身，笑意在嘴角僵住。

江醉玉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尘封的秘密在糜烂的灯光中悄然绽放，江醉玉撞见了，班里那个性情高冷的资优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