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水汽从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冒出来,地板上的水珠蒸腾到空中,又攀到人的手臂上,黏着下来又汇聚成了水珠。这样反复,人的手臂、头发都是黏湿的,T城作为海滨城市,好像天空和大海颠倒过来,人活在海里,到处都泛着腥咸的气息。
这样的地方没有多少旅客,风铃客栈也注定不会火爆。我擦着杯子,想着等这个月房租上交,就要搬去别的地方,店里的卡座也从十个减少到了五个,没有人会喜欢在一个没有冷暖气的封闭室内久呆,过去这里或许再穷酸的地方也挤满游客,挤着来看天赐的奇迹,但是现在这种工业已经遍布全国,奇货可居的规律被市场打败,T城理所当然就被抛弃了。
今天照例没什么人来,这几天最好的业绩就是一杯血腥玛丽,整个店内只有一旁的电视机发出嘶嘶的声音,我在混乱的白斑里无聊地看着新闻,果然也不出所料,无良媒体从不避讳尸体等镜头,争取着第一头条,浑身是伤,下半身不翼而飞的尸体躺在远处近山泗海路的巷角里,这样的事情并不新鲜,每天都有人鱼死在某个角落,这一定又是一条妄图逃离掌控的人鱼被残忍杀害,媒体或许也觉得没什么好报道的,只是赞叹了一下人鱼美丽的金发。
这样的交易和事故屡见不鲜,我低头擦着杯子,即便这是今天我擦的第四次了,阳光反射下杯子玻璃棱形的角已经可以泛出和那个人鱼头发一样耀眼的光泽。我从来不参与这种交易,倒不是为了博得附近人口中善良的好名声,只是他们和人类太像了,因为他们藏有数量可观的珍珠,鱼尾可以用来做美丽的标本而杀害他们,我实在是下不去手。
我从前尝试过抓住一条人鱼,但是他开口对我说话的那一刻,我就下不去手了。当你发觉一个物种有和你沟通,并流露出恳求的意图来,又怎么能蒙蔽自己的内心,遏断一条生命呢?
不出所料,在所有人围捕人鱼的当下,我又成了一个异类。甚至有传闻说我是一条可以把尾巴藏起来的人鱼,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地方增加一点人气。
电视台继续播报,说这条人鱼似乎是带着□□动找到人类进行交易的。我倒是有些好奇——不是好奇他们怎么知道的,只要电视台的人愿意,他们能翻出之前毫不相识的人的族谱出来——而是这条人鱼如何有勇气主动参与与人的交易,以及既然可以自由行动,那他已经可以脱身回大海,又为什么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停留在陆地上。
但是显然这个案件的记者只了解经过,没有深挖动机,再怎么说也只是简单的人鱼身亡,热度有限。
我又百无聊赖地低下头去。然后又是一段关于黑色团伙的新闻,据说这个团伙在这个地方打着帮人偷渡出国的旗号,但就是把人骗去杀了夺取钱财。从去年年初抓到今年,警方每次都说有新消息公布,但翘首以盼的观众发现每次也就那样。我看了几眼,又是什么发现尸体,就低下头去继续擦杯子。等那个电视开始播报别的更加无聊的新闻时,门口的风铃响了,门被推开了。
首先是一只苍白的手,好像是觉得不方便,又缩回去,合上了伞,再又推开门。这回我看清了,是一个穿着黑色卫衣的男人,他的一身都是黑色,鞋子是看上去很旧的帆布鞋,浸着雨水,在门口的地毯上磨了很久,伞被放在一旁伞架上,滴水的部分朝着外边,尽量不弄湿内部的地板。
在这个潮湿的地方穿得这么闷热,应该是一个从外地来的人。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睛有些红,个子高高,漆黑的头发,面相生得不错,但是有些过于瘦削,本来亮眼的五官在尖瘦的脸上显得有些过于突出,倒是有几分不协调。除此之外,他的五官是很锋利的,像是初中打群架的不良少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走上前来到卡座坐下,点了一杯餐酒单子最上面的玛格丽特。
我知道了他叫伊藤凌,听上去是一个很安静的名字。那杯酒似乎用了他身上仅剩的钱,这个时代很少有人找纸钞,伊藤凌在身上摸索了很久,才将零零散散的钱递过来,有些小面额的如今都不收了,但是我看了他几眼,还是收下了。
他又开始打听这里的情况,询问T城的问题,我看他和内陆来这里拼一拼运气的人很像,给他递酒的同时又说T城确实是最活跃的人鱼交易区。伊藤凌顿了顿,伸出手指来敲了敲,这是一个无意识的举动,但是我在很多喝酒的客人身上看到过,而且他的手指泛着灰白,指甲里藏着污垢,看上去很久没有清洗过了,这又让我确认了我的想法。
伊藤凌凑近我,看了看四周,即便他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这里没有人,小声地说:“不,我是说,这里是不是人鱼回家的地方。”
我心里一紧,这个青年看上去是个外地人,口音也是关西口音,按理来说,这样的秘密是绝对不应该知道的。但是青年说话的时候眼角垂着,看上去没有恶意。
我在柜台下按住枪的手微微松了松,选择了保守的回复:“我不知道。”
伊藤凌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像是要一寸寸解剖我,他是个很会分析的人,这样的直觉让我心里骤然一紧,但接着他又发话了:“我在街上听来的。”他抿了一口酒,“清良路时代广场的街角,我听到有人在说,我是个流浪汉,那时候在树底下睡觉,那两个人没看见我。”
我锐利地盯着那个青年,试图从他镇定的皮囊下看出什么端倪,但是没有,前几天确实有派人时代广场交接送一批救下的人鱼,接下来少年说出的时间地点过程都分毫不差,甚至有些行话,这也是我信了他的原因。
“我没有恶意,也不想上报巡检司。”青年在怀里摸索片刻,在我即将将枪亮出台面时掏出来一个小信封,或许因为奔波有了折角,但是在一个伞有破洞的流浪汉那里并没有沾上任何水渍,他似乎没看到我的动作,又似乎不在乎,只是小心翼翼将折角展平,又双手递给我,“如果有叫铃的人鱼来,请您将这个给他。”
这个信封是市面上最便宜的仿牛皮纸,封面没有邮编也没有署名,看上去毫无诚意,又或许伊藤凌并不知道写信的格式,不知道横线和格子的用处。我必须检查这封信有没有端倪,伊藤凌也不介意似的,这个眉眼锋利的青年人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品酒,默许了我的行为。
里面确实是几张纸对折收好的信,是打印出来的,看上去更没有诚意了。我稍微瞥了瞥,看上去又确实没有任何机密和暗号。我想进一步问问那个叫“铃”的人鱼的具体信息,伊藤凌又笑着摇了摇头:“他会说话的,如果他来了,一定会告诉您的。”
对于人鱼会说话这件事,我很惊讶。因为人鱼的口腔和人类构造是不同的,他们的舌头细长,更接近于蛇类,牙齿也更加锋利,人类话语中大部分音节都发不出来。伊藤凌又解释说他只教会他念自己的名字。
“如果您还不放心的话。”伊藤凌的脸上显露出了病态的苍白,隐约泛着不健康的红色,“可以将他完整的读一遍,如果您不介意我生涩拙劣的文字的话,我并没有通过共通考试。”
这又让我有些惊讶了,并没有想到这个彬彬有礼的青年甚至没有读过大学。我依他所言展开信封——刚才的鉴别确实有些快速又草率,毕竟这个任务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执行,任何一个疏忽都会让巡检司将我们所有人逮捕入狱。
正当我翻开那几张纸时,伊藤凌似乎察觉了我的不解,微微笑了笑:“这是我写给他的忏悔书。”
人类给人鱼写忏悔书?我以为允许人鱼回家已经足够奇异了,但是我的思绪已经随着眼前的文字走了。通篇都是第三人称,叙述也是以局外人的身份进行,我又忽然觉得这个忏悔书不是敷衍,而是写作者的悔意已经过于深刻,让他不得不以第三人称的写作方式,让自己能够将叙述进行下去。
这与其说是忏悔书,不如说一篇故事。开篇只是很浅淡的叙述,浅淡到让我想去质问那个青年。
以下是信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