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襄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在乎的东西其实不多,无外乎边境稳定与家人安康。
战争这几年已无从前那般激烈,凉州卫也有辽东接手。父母与妻都离开后,他于世间最后的牵挂就剩下了祝约一个。
既然昭怀太子之死注定成为祝约的心结,那么子债父偿也是天理轮回,他心甘情愿。
唯一挂心的就是自己走后祝约无人相伴。
老天爷好像从未对他施过恩,年少丧母,青年丧父丧妻,只留下父子相依为命。如今总算是开眼一回,在他临死前来了个晏三。
过去随性倜傥的孩子转眼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晏闻跪着向他求亲时,心中惊讶之余尽是宽慰。
古来就算是嫁娶也没有将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的道理。
晏闻心思玲珑,知道他心存怀疑,所以他在坚定地告诉自己,告诉房门外的净澜,亲卫和一众见证。
他没有留下后路,他的所有都属于祝约一人。
这样重的承诺,做父亲的没有理由不答应。
最后等晏闻喊出那声“爹”时,他才松了一口气,也明白这一世是真正地走完了。
战事凶险,军营里的兵将苦中作乐时常说死亡也并非伤心事。人在死前能见一生走马,然后已逝的亲人会来带他离去。
他在遥远的兖州想起乌衣巷中的父母,北塞战死的弟兄和新婚那夜身着嫁衣偷偷看他的周皎,倏忽笑了。
他喊晏闻取出床边旧甲衣中的红绳结发放在掌心。
然后在眼前渐渐模糊时,用尽浑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攥紧了。
晏闻赤红着双目走出祝襄卧房时已是深夜。
鲁王府的屋檐下抬眼就能见到漫天星子,晏闻看了一眼兖州的天际,瞳孔仿佛一瞬褪去了神采,只剩下浓浓的死气。
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周遭的人涌了进去,旋即有低而隐忍的哭声响起来。
净澜像是呆了,他站在卧房门口,眨了几下眼睛又睁大了,接着他听晏闻平静道。
“去准备一副棺木,即日启程护送将军回京。”
净澜被钉在原地没动,他看着晏闻行尸走肉一般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晏闻坐在房内的椅子上,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看着外面的人影进进出出操办后事,神思空洞之余深觉自己从未如此惜命过。
他喊了祝襄一声爹。
这个字让他心中震痛,除了明了祝襄终于点头,愿意将祝约终生托付给他以外,还有一丝莫名的情绪在他心中狂涌叫嚣。
从小到大他从未明了父亲究竟是什么。
湖东所有人都羡慕他生于晏家,是晏凌鸿最看重的儿子,但无人知晓他们所以为的太湖儒商在祠堂中举着铁鞭是什么模样。
晏凌鸿与许多望子成龙的父亲一样,永远不会在银钱上短缺,甚至可以说是宠惯。但数次落榜让他对门第的执念远比寻常人家要可怕。
从小他被念叨要寒窗苦读也就罢了,晏凌鸿还非要将商人那一套加诸在他身上。让一个孩子学会左右逢源,趋炎附势。
他在这样的教养下懵懵懂懂地长到十几岁。在书中读君子论世间,渐渐地他突然发现了晏凌鸿让他所为是不对的,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于是他开始用孩子的方式反抗,耍滑,逃避,与晏凌鸿针锋相对。
结果不过是挨鞭子的次数越来越多。
少年时挨了打有时会茫然,有时会不服,也思考过父母是否生养了孩子就能对孩子肆意妄为?
然后他在梅里见到了祝襄。
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却出人意料地随和,没有半点架子,也乐得和一群孩子玩成一片。
那时候祝约不愿意理他,他不爽之余又暗自羡慕祝约有这样一位父亲,甚至阴暗地想过祝襄是在人前装出来的和善,内里说不定也和晏凌鸿是一路货色。
但他大错特错,他亲眼见过孤高清冷的小侯爷会温柔地扶着祝襄走在太湖边,也亲眼见过这对父子相处如朋友一般随意。
从那后,他心中对祝襄的腹诽消弭殆尽,只剩对这对父子的艳羡。
祝襄和他相处的时日其实不多,除了梅里,就只有兖州的这十天。连净澜都以为祝襄不给他好脸色是因为他断了祝家的后,带坏了人家儿子。
没曾想祝襄想的居然是他将来会不会辜负祝约?会不会让祝约伤心?
若他未曾和晏氏决裂,今日换成晏凌鸿在此,他恐怕早被抽断了腿。
晏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过须臾,心中已有决断。
再睁开时,恨意毕现。
祝襄死前不愿祝约再自责昭怀太子之死,要用他一命抵清.......那杀父之仇就该由他来报。
金陵皇城,汪辅一和王伏跟着朱端,看他游魂一样漫无目地走在宫墙之下。
深红的宫墙投下的暗影像是巨山一样压在皇帝身上,将他整个人盖成了乌黑的一团。朱端脚步不疾不徐,最后停在了留春台前。
这条路他很熟悉,从前吴惜音在世,他和朱翊婧就从这座宫门出去,沿着宫墙求路过的宫女太监分他一些食物,再往前转两条冗长的路就是他第一次遇见祝约的花苑。
七八岁的时候,他们还未生嫌隙,都不懂什么叫帝王权术,所关心不过是明天能不能吃饱饭,多学两个字;十一岁的时候,祝约抛下了他们兄妹跟着他父亲去了茫茫西北,他也进了撷芳殿读书,头一回见识到了皇室兄弟间的尔虞我诈。
悯太子朱竩已经长大,从容自若,端正识礼,其他皇子的争斗在他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谁都看得出这是绝对的权势地位给他带来的底气和风度。
朱端那时根本不敢与其他兄弟说话,其他兄弟也不喜他懦弱。他一人呆在撷芳殿地角落,不知什么时候在暗中对朱竩滋生出了浓浓的嫉恨。
都是皇帝的孩子,沈妃和吴惜音都是妾室,凭什么他不能有坐上这个位子?凭什么他就要受尽苦楚?
十一岁的他虽然满腔妒意,但他只能如阴沟里老鼠一样想象着拥有无上地位和荣华富贵,将朱竩和其他皇子狠狠踩在脚下。
他开始厌恶回到留春台,厌恶看见懦弱的母亲,厌恶她为何没有一个显赫的母家。
察觉到他的疏远,吴惜音也意识到了什么,她仍然尽力照顾着一双儿女,却变得小心翼翼,眼底全是伤心愁态。
每每见到吴惜音这副样子,他又开始厌恶自己,厌恶自己会这样对待竭尽全力的母亲。
面对吴惜音,他矛盾至极,直到十五岁时,这个柔弱的女子给了他和朱翊婧第二条命,送他们去了太湖梅里。
自此他也误打误撞成了承泽帝。
东宫前,秦王战甲染血,当着百官的面问他想不想做皇帝。
他颤抖着站在一边,心中豁然,他知道这位十七叔是什么意思。
一个没有重臣外祖,没正经读过几年书,还有些胆小怕事的皇子,不配与战功赫赫的秦王爷相争。
而那些老臣...谢铮,宋远柏和东宫前的百官都在等着他说不,就连梁瞻世都低下了头。
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要听话,要识相。然后再将一个名正言顺的继位理由奉送给秦王。
他没有再看阶下百官,而是扭头看了一眼身后七零八落的皇子尸体和大火烧起漫天红光的焦黑宫殿,最后落在了朱竩那颗滚落在地,从前一直高高扬起的头颅上。
赴死前的朱竩还是那副泰然自若的嘴脸,连表情都未曾松动半分。
他忽然笑了,抬起头看着秦王,几乎没有犹豫说出了心中所念。
“我想。”
秦王和百官愕然的表情在那夜让他心中升起莫大的愉悦。
大梦成真,他凌驾在了万人之上,沈氏赵氏权倾朝野又如何?谢铮宋远柏看不上他又如何?今后都会是他的阶下臣。
十六岁的他还年轻,总以为这个位子坐上了凡事可以从长计议,没有皇党那就扶持皇党,终有一日能将天下臣民归于一处。
可惜五年过去,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孤身一人。
晏闻弃他而去,倒戈秦党,费尽心思提拔的祖梧宋昶又是虎豹豺狼,唯一一个站在他身后的梁瞻世是个文官。
朱端忍不住嗤笑一声,扬手推开了留春台的宫门。
汪辅一与王伏见状带着皇城卫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祝约吩咐他们务必留下朱端一命,尤其是提防祖梧动手。
所以这些日子他们几乎与朱端寸步不离。
朱端不是傻子,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汪辅一道,“汪阁老,朕去找妃子,你也要跟着?”
汪辅一闻言后退半步,“微臣不敢。”
见他这般模样,朱端像是难得发了点善心,他冷笑道,“让你的小侯爷放一万个心,我死不了。”
声音很轻,却刮出了汪辅一一身冷汗。
朱端全然不在意似的,甩袖走进了留春台,留下一群护卫呆立在宫门口。
王伏与汪辅一互望一眼,而后吩咐道,“守住留春台。”
宫门内静悄悄的,夹道上点着两盏沾着青苔的石灯,仿佛这里还是当年的模样。他第一眼就喜欢梁锦淑的乖巧安静,所以从前爱屋及乌更喜欢启岳。
直到启修逝世,他才对长子生出一丝愧意,如今这愧意不能让大朝的太子活过来,只能交到启岳手上。
他走进留春台殿内,梁锦淑正坐在床前轻声哄着启岳入睡,她没有注意身后的皇帝,尚且稚嫩的眉眼间流出一片温柔。
等启岳睡着她才从床边起身,转身时被站在屏风旁的朱端吓了一跳。
梁锦淑急忙跪地行礼,朱端示意她起身,自顾自走到床边看着熟睡的朱启岳。
梁锦淑看着他的样子浑身都凉了,她忽然一阵心慌,就听朱端道,“我明日就下旨封启岳做太子好不好?”
“然后你带他出宫暂避,假意启岳失踪,这样一来朕那位十七皇叔就算登基,将来也得让位给朕的孩子。”
朱端没看她,语气森冷。
他在昏黄的光里伸出手抚摸孩子熟睡的脸,喃喃道,“朕是不会离开这座皇宫了......”
梁锦淑见他这副模样,脸色惨白的站在原地。
但她很快露出了一个端庄顺从的笑,这个笑自从进宫就已经练过许多次,是朱端最喜欢的娇怯模样。
她走到床边轻轻跪在了朱端身侧,伏在他膝上道,“臣妾一介女子不敢奢求启岳做太子,也不会走。臣妾无德,只知依附于陛下,陛下在哪儿,臣妾就在哪儿。”
朱端垂眸望向梁锦淑那张不谙世事的脸,眸中涌出痛色。
“朕不会死,祝约不会杀我......但国破的后妃自古难逃贼手......锦淑,听话,带着我们的启岳走。”
《漂亮的女人会骗人》
《祝约不会杀我》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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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