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太子朱竩,先帝庶长子,生母豫州府名门嫡女,祥初三年被封沈贵妃,地位尊崇仅次先帝原配赵皇后。
那时出生在金陵的世家子弟几乎人人都听过他的贤名,朱竩封太子那年十九岁,定侯府夫人进宫拜见皇后贵妃回来。怒气冲冲地将还在床上大会周公的侯府公子拎起来一顿数落,边数落边夸赞太子多么大方知礼,三岁识千字,四岁背经论。
九岁的祝约搞不明白他娘只见了那太子一面怎么就知道他三四岁是什么模样,梗着脖子说自己只是懒得学,真学起来也是登科一甲,状元探花。
那时候他还小,只觉得榜眼不好听,状元探花那就是最好的名头。
周夫人被他气笑了,诰命服制都没脱就跑到书房翻一眼他昨夜的课业,然后被满纸鬼画符惊得半天没憋出一个字儿来。
于是那日,侯府门廊下跪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大的那个身形矫健,眉目俊朗,罚跪也跪得笔挺,还带着股莫名的自豪,小的那个垂头丧气,扣完了衣裳绣的纹样又去扒拉着砖缝里的野草。
门房祝伯瞧不下去,又不敢忤逆夫人,偷偷摸摸从厨房拿了两碗鸭子汤给爷俩跪着吃。
祝伯边给祝约剃骨边抖着胡子劝慰,“夫人呐,也是为了小侯爷好,您可是这侯府未来的指望,课业过不去怎么能行呢?你瞧,嘴上说您,不还是赶去了厨房给炖了汤,心里啊,记挂着呢。”
祝约嚼着肉,听自己身边那个不靠谱的爹端着碗呼哧呼哧地吃,没有半点风度,吃完了还不忘对屋子里喊一声,嗓门中气十足。
“夫人,男儿志在四方,考不上我就带他去打仗,哪哪儿不是出路啊!你别生气了,昨儿带他出去玩不也抓了俩野兔子回来吗!”
回答他的是凌空飞出的一只素瓷碗。
那时候的祝约觉得祝襄被称为乌衣巷百年难遇的惧内不是没有道理的。
祝家门第匹配周家其实绰绰有余,但周夫人在金陵名气实在太大,原因除了美貌,还有一件事。
据说她因生的貌美,和闺中好友游园时被一个骁骑营副都统的莽夫儿子言语调戏了。那时尚在闺中做姑娘的周夫人就有了几分婚后的剽悍架势,不仅扇了那小将一耳光,还放出了一段狠话,她周家女儿要嫁就嫁提笔能诗,展卷作赋的状元才俊,不嫁草野莽夫。
但那时的侯府公子祝襄已经对她一见倾心,认定了周家小姐,上战场前跪着求老祝将军成全,非她不娶,若她愿嫁,此生侯府唯她一人。
那日老祝将军站在侯府门前看着长大成人的儿子沧桑无比地叹一口气,冒着被清流门户大棍子打出来的风险,臊着一张老脸去提亲了。
好在这门婚事是成了,往后十余载,祝襄信守诺言,隔壁国公府第十房小妾孩子都生了一打,他真的连其他女人的手都没碰过。
金陵城中闲话侯府人丁凋零,老祝将军就一个儿子,小祝将军还是只有一个儿子,一点也不像高门大户。
总会有人笑着驳一句,那是因为定侯府专出痴情种。
祝约十一岁那年,痴情种去三大营就了职,周夫人去洞玄观为一家子烧香请愿,回来的路上轿子颠簸了一下,她突然就咳出了一抔黑红的血,接着眼前漆黑一片。
周夫人在床上躺了三天,那三天金陵的名医和大内的太医都被定侯府请了个遍,满屋都是浓烈的草药味道,叫人闻着揪心。
好在这些大夫妙手回春,一碗碗汤药灌下去,一直趴在床脚不敢打扰大人的祝约终于等到她睁开了眼。
而后就是入冬,周夫人像是突然转了性子,随他在院子里掏鸟耍枪,也不追问课业。就是坐在廊下看着他疯玩,偶尔望着望着,她会突然呆上一瞬,然后展开一个带着眼泪的笑容。
病容虽然苍白,但那笑容却美极了,好像一瞬间她还是那个名动金陵,引得侯爷茶饭不思的周家大小姐。
彼时祝约对生死的概念尚不明晰,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笑又为什么哭,只知道丢了枪,跑过去把脸埋在周夫人怀里,去闻那股淡淡的草药气,任凭周夫人用狐裘将他紧紧地裹住,像要嵌入骨血似的,霎时有滚烫地泪和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头上。
也是那段时日他突然长大了一般,不胡闹不吵嘴,每天安安静静地做功课,还学会了给周夫人捶肩捏腿。
春分那天,祝襄从三大营告假回来,一身银甲未卸,在卧房中呆了许久。
祝约捏着仿写的八股站在门外,初春的寒气侵透了院子,往年那束抽苞最早的桃花竟一点也没开。
明明是春天了,花苞为什么不开呢?为什么今早母亲没有坐到廊下陪他练枪呢?人又为什么要得病呢?
他模糊地想着,忽而他听到屋内父亲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他没动,固执地觉得好像只要不跨进那扇门,什么都不会变一样。
还是身后的祝伯早已哭花了眼,轻轻拍了拍他劝道,“小侯爷,进去见夫人最后一面吧。”
周皎下葬后,祝襄来不及悲痛,他带着揽江军奔了西北秦王。
秦王同祝襄一般年纪,先帝登基后下狱流放了不少兄弟,唯独放过了这个最小的弟弟,赐了凉州卫为封地,赏金银无数。
只是凉州荒凉,常有蛮夷偷袭作乱,定侯府的揽江军由老将军祝豫一手操练出来,守了大明朝整整三代,凉州有难,不得不发。
那是一场硬仗,秦王和定侯坚守凉州城整整半年,硬是攻下了月氏一座城池,护住了甘州。
打马回朝那天,祝约在侯府见到了一道回来封赏的秦王,他长得其实跟先帝眉眼很相似,只不过更年轻,也更温柔,单看站在树下一身暗金长袍的王爷,很难猜到他其实也是个出生入死的将军。
祝约是出来见他爹的,祝伯已经年老,驻着拐都追不上他,颤颤巍巍地跟在后头,喊着让他慢些。
祝约那时十三岁,身量已经高了不少,也多了些分量,猛然撞进一个沉水香气味的怀抱,接着他听到父亲喝了一声放肆。
那怀抱的主人却不甚介意,打着弯儿将他抱起来,跟抱娃娃似的单臂扛着,笑着问,“这就是小侯爷罢,寻志,长得可比你好看。”
“你是谁?”祝约不认人,只觉得十三岁了还被抱着很没面子,蹬腿挣扎了两下。
秦王爷捏了把他的脸,健臂纹丝不动,笑道,“我比你爹小,你叫我叔吧,我行十七,你叫我十七叔怎么样?”
“你可别折煞他了。”祝襄拎兔子一样把他拎下来,哼了一声,又似惆怅般玩笑道,“这小子到底是像他娘多些,要是个姑娘,我非塞你老朱家做媳妇去。”
秦王爷抚掌哈哈大笑,“那我可没福气当他的公爹。”
祝约后来才知道,秦王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小他几岁,生在西北苦寒之地,出生就得了病,是个痴傻的。
祝襄回来后也就几日吧,祝伯也倒下了,老人家快九十了,无儿无女,他是老祝将军战时从难民堆里救回来的,被流石砸坏了脑袋,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家在哪儿,就跟着祝府姓了祝,从此呕心沥血地照顾一大家子。
定侯府是将门,总是要打仗的,从前家里有夫人坐镇,夫人走了,年幼的公子就只剩他这么个老头了。于是祝伯不敢倒下,强撑着一口气,等祝襄回来,这口气也就散了,干巴巴地躺在床上,浑浊的眼睛看着哭到失语的祝约。
干枯的手摸了摸少年人的头发,气若游丝地嘱咐了他最后一句。
“小侯爷莫哭,哪有主子哭下人的道理,这天底下都没什么金贵到能让您哭的。”
秦王和祝襄一道葬了这位忠仆,而后毅然请旨,带着十三岁的祝约离了烟雨朦朦的金陵,去了风沙漫天的凉州,一呆就是整整三年。
秦王有将帅之才,更有治世的本事,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凉州那么荒凉苦寒的地方,都被他治理地农桑女织,安居乐业。
那三年里,他见过大大小小的战争,可揽江军与秦王府军总能死守防线,仿佛只要站在城墙筑起的国界内,百姓就永远不会受铁蹄兵马的侵扰。
宫道冗长,两侧红墙遮去了大半天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出宫的这条路他走了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感觉有这么长,平整的石板几乎要伸出荆棘,将他的双腿扎得血肉模糊。
当年谢铮做过悯太子朱竩的老师,朱竩在赵氏之乱中被赵皇后杀害他比谁都痛心。赵氏叛乱时,锦衣卫察觉了赵皇后和亲族有所图谋,提前送信和先帝虎符到了凉州卫,秦王和祝襄收到宫中密报,二话不说拿出祝家那块虎符合二为一,调了揽江军入京平叛。
赶至东宫时,十四个皇子只剩一个寄养在太湖梅里的外祖家,侥幸逃过一劫的九皇子。
百官彻夜未眠,聚集在奉天殿,谢铮看着蜷缩在龙椅里不知所措的朱端,第一个站出来进言,稚子年幼,不堪大任,请秦王朱桯登基。
秦王看了吓傻的侄子一眼,许久未言,那日议事阁内蜡烛烧了半宿,朱桯才穿着染血的战甲牵着惊魂未定的少帝走出来。
他力排众议,认为先帝骨血尚在,自己登基于礼制不合,立了朱端为承泽帝,建辅帝阁,又留在金陵悉心教养了他两年,才回了朱端给他的新封地曲靖府。
承泽帝朱端是个有孝心的人,他道,“凉州苦寒,皇叔千金之体不如去南方灵山秀水的地方颐养天年吧。”
三十刚过五的秦王在奉天殿上跪地接了这道颐养天年的旨,领命离开了金陵。
祝约知道朱端会对秦王起疑心,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一个比自己有手腕,有名望,当初一步之遥就能登上帝位的王爷苟活于世。
但他不曾料到这才短短几年,朱端就已经按耐不住了。
承泽帝对人起疑时不留情面,对人好时也是真的好,他日常出入谨身殿,永远都是让自己的大太监王伏跟着伺候,眼下王总管一个人送他出宫,他小心地拉开车马的门帘,事事周到。
车下站着抱着一件厚重长衫的净澜,净澜见他魂不守舍,忙抖了长衫将主子盖住。
“去诏狱。”祝约低声吩咐。
他声音不大,站在门口的王伏没说什么,自行替他收了木脚踏,又行了个礼,转身回了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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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定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