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定侯府那晚过后,承泽帝没有再提过当日情状,好像一切只是他喝醉后的一场闹剧,君还是君,臣还是臣。
但祝约没想到告诉晏闻这件事会让他惊成这样,最后离开的时候都浑浑噩噩的。
恰逢鞑靼使臣进京,上帖已经送至鸿胪寺驿馆,他才听到消息说晏寺卿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
四月初,于羡鹤夹杂着一身风沙回了金陵,即刻进宫述职。
他在国子监下了学,因第二日休沐,遂与董伦告假回了定侯府。
石坚正风尘仆仆地坐在堂屋里,神情紧张,单手抓着一只麻布包袱。
见祝约归家,他将那里头厚厚一叠全是鞑靼语的信件被铺陈在祝府的桌上,神色微凝,“您猜的没错,临洮的驿馆里有许多这样的信件,都是从金陵城寄出去,里头的东西我们看不懂,头儿一回来就进了宫,这些让我全拿过来了。”
祝约皱起眉,他命人点灯,随便挑了一封信拆了开来。
“这不会是通敌叛国的东西吧。”石坚看着祝约仔细看着,半晌不置一词,分外紧张地捏紧了拳头。
祝约传消息到临洮让他们莫要抓着知府何见山不放,不可打草惊蛇。于羡鹤于是放过了何见山身上的疑点,听小侯爷的去驿馆查谢家出事后来自金陵的信件,尤其是来自小槐巷的。
孙正仪也许不会用真名,所以要去比对他那手歪歪扭扭的字。
结果边城的驿馆里真被他们发现了不少孙正仪写来的信件,收信的皆是一个额尔敦吉的鞑靼人。
“不是。”祝约垂眸又往后翻了两张,解释道,“这是孙正仪的家书,额尔敦吉是鞑靼古王族的名字,如今的鞑靼王巴图尔也是这一族。”
石坚知晓孙正仪身份不简单,此刻还是有被骇到,“他......”
“原先我猜孙正仪背后有别的势力,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到什么样的势力能堂而皇之地到皇城司救人。孙正仪不是无知小儿,他在金陵生活了数年,皇城司,锦衣卫和诏狱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很清楚,有这个本事的只有鞑靼王室,他能写信求助的也只有他们。”
“那他为什么会被杀?”石坚更糊涂了,“这是他请来的救兵,又是鞑靼王室中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因为我们能找到这些信,瓦剌人也能。”
祝约道,“孙正仪关心则乱,一封信接一封往临洮府送,驿馆里被瓦剌人截下,先一步找到了他,结果谢原没能抓到手,孙正仪自也不必留。”
“他信中语气言辞恳切,还说自己过去高傲冷漠是他不对,说明他跟鞑靼王室的人并不相熟,请他们救人不像命令更像哀求。所以瓦剌人才能轻易蒙骗过他,甚是他到死都以为是鞑靼人要他的命。”
“蒙族两国之间的暗流有时候比大明还要凶险。”
祝约撕下“额尔敦吉”四个字,“如果我是这位王室宗族收到信,可能还会犹豫值不值得冒险,但瓦剌人不会,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谢原,所以一定会冒这个险,从边城那场战役送回来的信就是栽赃谢家的第一步。”
石坚听得身后冷汗涔涔,“现在还能抓到瓦剌那帮匪徒吗?”
“抓到杀孙正仪的人难上加难,他们打定主意灭口就不会在京中久留。”祝约命人点上炭盆,将那些信件付之一炬。
“那岂不是毫无办法?”石坚望着那些窜起来的火光,“瓦剌人栽赃做的一点把柄也没留下,还有那块阴山雪玉都被认定是鞑靼的......”
“尚有转机。”祝约拍了拍指尖的黑色灰烬,“鞑靼知道自己被栽赃已经火急火燎派了使臣进京议和,鸿胪寺和礼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接待事宜,如果他们肯开口,谢家就能翻案。”
“对,对。”石坚听他一说,忽然被点醒,“这么多年他们一直被我朝打得节节败退,肯定也不愿背了往朝廷安插内奸这块黑锅,一定会洗脱谢家罪名的。”
祝约却远没有他乐观。朱端上位五年,一叶障目,好大喜功,鞑靼使臣来访若真辩解自己没有往朝中安插内应,那就证明承泽帝未经细察,误杀良臣。
朱端不会让这样的事情折损他的君威,所以此番邦交事宜全权交由了鸿胪寺。
宋远柏身兼礼部尚书一职,长子又刚被下狱待问斩,正好成全了朱端将实权分于晏闻的念头,而晏闻说什么也会站在皇党那边,保住承泽帝摇摇欲坠的美名。
这招连环计由晏大人一手操控,也终于唱到了最后一步。
晏闻,又是晏闻。
祝约按住太阳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早该想到为什么朱端会费尽心思地设计宋远柏,除了京口的水师,他还在为晏闻铺路。
要将误杀谢铮一事盖过去,就是让晏闻将鞑靼使臣的到访颠倒黑白成议和。
但事情远未结束,须知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有时候,死门亦是生门。
谢原不能一辈子背着罪臣之名苟活。
还有鞑靼,临洮府与之接壤,朱端已经疑心鞑靼有内奸混入京中,这个所谓的额尔敦吉明明可以毁掉这些看着像极了通敌的家书洗清鞑靼罪名,他却没有这样做,简直狂妄至极。
送走石坚,祝约才招呼净澜道,“我这有封信,你找信得过的人送去凉州卫,越快越好。”
是夜,鸿胪寺灯辉满堂。
这是承泽帝登基以来鞑靼头次入京,还正巧撞上了秦王回京清明祭祖的日子。
礼部尚书宋远柏告假,侍郎几个又不堪大任,担子一瞬都落在了晏闻肩上,连累言过非已经两日没离过鸿胪寺,趴在自己的案上唉声叹气。
晏闻正核着入访名册,抬眼就看见言过非生不如死的模样,他看一眼身侧的漏刻,也确实早过了散值的时候。
“言大人若是累了,先回家去罢。”晏闻放下手中名册对言过非道。
他本是好意提醒,不料言过非瞬间弹起身子,“不不不,下官不累,就是这秦王回京的操办仪仗下官是在拿不准要如何安排,故而有些烦躁。”
言过非被提拔上来做鸿胪寺寺丞纯粹因为他会作文章,番邦文字俗语非他所长,乱七八糟的字眼儿堆在一起他看的头疼,有时候连谁是谁都分不清楚,所以晏闻只让他着手安排秦王景陵祭祖一事。
照祖制藩王回京祭祖礼庙须安排行宫,仪仗车马,随侍仆从百人,这都是明明白白立下的规矩,安排妥当即可。结果小言大人翻了一下午宫里拨出来的账目也凑不齐祖制要用的银子。
这是秦王离开金陵去封地后第一次回京,需得谨慎再谨慎,他实在拿不准主意削哪部分,又怕得罪人,故而头疼。
晏闻闻言放下手中卷宗,走到他那边抬手翻了翻府库账目,心里也咯噔一声,承泽帝摆明了不想给秦王府太大的仪仗,竟堂而皇之地将祖制的分例削减一半。
理由居然是秦王府除了寿光县主并无其他子嗣,能简则简。
晏闻揉了揉眉心,自承泽帝登基以来,无时无刻不在瞪大了眼珠子提防他的十七叔。也许是幼时过的凄苦,朱端总觉自己随时要丢了这天降的皇位,死死抓着不愿松手,久而久之几乎成了心病。
他能够想到朱端为何要给秦王示威,却不赞成。
秦王朱桯先不说他戎马戍边二十载的一身军功,光是他当过摄政王这点,就不能当众削了他的脸面,否则必得落得一个小肚鸡肠,不尊亲叔的名声。
再者秦王去曲靖府“颐养天年”三载有余从未有过逾矩之事发生,藩王不入皇城,不养亲兵。偌大一个秦王府连世子都无,只有一个心智不全的寿光县主。
作为一个王爷,秦王已经做到了无可指摘的地步,逼得太死反倒招人非议了。
“你先回去休息吧。”晏闻合了账目,叹道,“明日我进宫去请示了皇上再议此事。”
言过非听了自然如蒙大赦,“下官多谢晏大人解围。”
晏闻见言过非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眼瞧外头又暗下来几分。不由得想起这位小言大人和他一样出身平民,京中无宅,因而家租在城东泗水坊,离皇城司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
总归自己今夜还要在鸿胪寺过的,他对言过非道,“去门房找当差的晏府管事,我府上的马车快,你回家去还能多休息几刻。”
言过非正困得颠脑袋,听他这般讲,骤然热泪盈眶,朝中新贵多迂腐,恨不得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人。晏闻这样年纪轻轻身居九卿,又是要做驸马的人,还能这般关心他一个小下属,实在罕见。
只不过言过非脸皮薄,哪好意思麻烦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道,“不必,我去循如家凑合一夜就成。”
晏闻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翻账本的手顿了一下,“什么?”
“祝大人啊。”
言过非不知道近来之事,只隐隐约约知道晏闻与祝约同届登科,于是他道,“国子监的小定侯啊,还是大人您同科呐!别看他这人向来不爱说话,从前我在国子监同他交情还成,叨扰一夜不算啥。”
晏闻突然就盯着言过非不说话了,他发现若是细看这位小言大人也甚是清秀,若是祝约对朱端有情而不得......
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耳光,心道自己竟被那天国子监的事情给魇住了,看什么都能想到儿女情长上去。
言过非不明所以,他打了声招呼,“那大人我走啦?”
晏闻烦闷地摆摆手,就看见小言大人的绯色衣角一阵风儿似的飞了出去。
他忽而又有些不好受,那日夕阳下茶瓮前,祝约同他说此生偏要和心爱之人两厢厮守,否则宁可孤独老死。
如今宫中已有太子启修和二皇子启岳,李皇后更是母仪天下。为了绵延国祚,往后妃嫔美人只会越来越多。
祝约之所爱偏偏是全天下最不可能与他相守之人。
不论这位少时好友好男色还是女色,晏闻是打定主意要救祝小侯爷的,只是这事儿实在是棘手,需从长计议。
他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桌案,继续核使臣名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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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