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透无一郎接住了伊织,那些白瓷碎片刺穿了他的手背,划破了他的皮肤。
他不在乎手上的新伤,只顾着把伊织扶起,带离了人群。
伊织已经一身是伤,时透怒视着众人,沉声发问:“你们要做什么?”
时透气势太强,这数十数百人,竟无一人敢跟他直视,仿佛刚才欺负伊织的不是他们一般。
伊织被当作杀人凶手一样对待,他们这些人甚至不惜在船上就动用私刑。表面为正义,实则都是在为了满足自己的凌虐欲。
这件事善终不了,时透绝不后退。
有人大声嚷嚷了一句:“她是凶手!”
“对啊,对啊,她是凶手。”一语惊起千层浪,他们从对时透的恐惧中挤身而出,再次砌起了正义的堡垒,抱团围攻这二人。
时透没有被这欲加之罪蛊惑,怒极反笑问道:“你们亲眼看到杀人了吗?现在在这杀人的究竟是谁?”
夜色朦胧,灯火微光。光束从每个人的颔下往上延展,照出神色各异的人们诡秘僵硬的一瞬。
他们被时透无一郎的话问得哑口无言,确实没有目击证人,但是此刻的氛围太浓稠粘腻,晕昏昏的感觉让所有人只剩下模糊的理智,听风便是雨地发泄情绪。
这里的人有点不太对劲。
但是在场的人都没有发现,暂时的安静过后,不知哪个胆怯又刁滑的人在后边悄声说道:“他们就是一伙的。”
是啊,他们是一伙的。那就无所谓了。无人想被冠以“刽子手”的称呼,人群还是正派光明的一方,这两个人才是世间最阴毒的存在。
如果说之前对伊织的迫害,还是出于简单的凌虐欲和过剩的正义感,那接下来他们面对的将是真正的憎恶与仇恨。
比起拉人下神坛这种片刻的快感,他们更接受不了被这种低贱卑劣的人所质问。那一刻的面子受创和自我怀疑是不能容忍的。
人群自动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以最凶狠叫嚣的中年男人为首,大家服从他一切的安排。
中年男人得到了推崇下的权力,粗眉横肉得意地抖动,讥笑起来,狠切说道:“抓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
只要还在船上,他们就有责任维护船上的秩序。他们人多,他们就是秩序本身。
人们绕后,一层加一层,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那一双双宛若野兽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时透和伊织。
时透牵着伊织,将她护在身后,一脸冷意地看着这群失去独立意志的人类。
伊织额头冒汗,这如梦中阴影般的一幕出现了,离奇断层,看不到理性的端倪,只有黑暗丑陋。
时透无一郎眉间坚毅,没有一丝退缩动摇。
平日里他能从众多恶鬼中脱身而出,那是因为他只需要谨记,人是人,鬼是鬼,将恶鬼斩杀即可。但是此刻,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
就算日轮刀在手,时透也做不了什么。他还记得主公的吩咐,鬼杀队的职责就是保护人类。
这条命令这就意味着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要任由被所保护的人们杀害。
船永不靠岸,恶永不止息。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考验,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危险临近的预兆太明显,伊织穿行在这种绝望之中,自知无法泅渡。
伊织反握住时透的手,那是给予她力量的源泉,她突然问道:“你相信我吗?我真的没有杀人。”
伊织眼中水雾四起,含泪欲坠,在铺天盖地地指责下,连她都快不相信自己了。只记得那把刀,那个失去的人,以及她沾满血的手。
“我相信你。”时透安抚道,他的话如春风拂面,夏夜辰星,定住了伊织飘荡不安的心魂。
他的手握紧了几分,像要把伊织刻入骨血。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人,是彼此最后的依靠。
伊织的泪簌簌流下,砸掉到地面,与多年前那滴血泪在不同的时空中重合了。
无论什么时候,他们要的都是这一句相信。
···
一个身着粉红裙子的小女孩与她母亲站在人群后排,她害怕地攥紧了母亲的手,想看又不敢看,内心十分忐忑。
终于,她懵懵懂懂地看完眼前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泪脸全部捂在了母亲身上,哭得抽噎。
大人温柔地在她肩膀上轻拍,但是神情却是那么冷漠地直视着前方,一点都不错过那血腥的一幕。
小女孩低泣地问道:“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打那个哥哥啊?”
小女孩的母亲随意地敷衍道:“大人做的事都有他们的道理。”
说完把小孩往身后推了推,用温热的手遮住了那双尚且纯真的眼。不让她再看。但这却没办法帮小女孩挡住她在人世间第一次直面的严寒。
“大人做的事就一定正确吗?”小女孩心中的疑问零落满地,无人回应。
大人做的事不一定正确,但总有他们的道理,一些能够自洽的道理。她只需要牢记这点就可以了。
小女孩瑟缩呜咽,实在没有勇气再去看那个被打得满身伤痕的大哥哥。
他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为什么大家看上去都这么恨他,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就在白天,他还站在船舷处,温润儒雅地向自己讲解叙说着岸上的事。他是美好的象征,现在却被视为罪恶的化身,人人得而诛之。
产屋敷慎一的前半生除了家族的诅咒阴霾,导致身体弱以外,一直都活得肆意畅快,他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在上船前,对人世间的险恶没有半分涉足。
可直到产屋敷慎一在船上碰到了一个鬼。
那个叫做无惨的鬼站在暗处,说要跟他打个赌,赌人性之善恶。
如果不是产屋敷慎一知道自己身体孱弱,无法握刀,又是背逃家族溜了出来,完全不是这个鬼的对手,他断不会跟个鬼有任何交流。
产屋敷一族跟鬼不共戴天。
“不赌。”慎一转身就走。
无惨对这个意料之中的回复反应平淡,戏谑玩味地后面说道:“我听说岸边有位名为蜃女的神明,最近有了成为人类的想法,你说我今晚上岸把她吃了怎么样?”
产屋敷慎一心脏抽痛,停下脚步,怒目说道:“你不是千鹤的对手。”
堂堂鬼王被这么贬低也没有恼怒,碾玩着西服上别着的玫瑰,无惨抬起指尖轻嗅,皱了皱眉,残花的味道难闻极了,邪柔说道:“平常是打不赢,但她有了凡心,爱了凡人,那就不一定了。”
产屋敷慎一他没料到这鬼的消息这么灵通,明明只能活在暗处,却将他与千鹤之间发生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
“你要怎么赌?”产屋敷慎一沉眸问道,他不能不顾千鹤的安全。
无惨满意地勾唇,他既然来了这一趟,就绝对不可能空手而归,对这个落单的产屋敷血脉和那可悲可笑的神明,他一个都不会放过,畅笑了起来,说道:“很简单,赌人类的信任。”
这只鬼衣装得体,虽然看不清脸,但是气质非同一般,说话时也慵懒笃定,像是胜券在握。
人类的信任?产屋敷慎一不知道这鬼的脑回路有什么问题,说话这么玄乎。
“今晚会发生一件事,只要有一人信你,我就放过你。若没有,你就跟我一样成为鬼。”
无惨人已退至船舱深处,声音却未衰减,回音传来:“你的筹码,就由这船上的人收吧。”
产屋敷慎一独留在原地,揣摩着无惨话中的意思。为了应对当晚的赌局,他防范了一天。
等到了夜晚,产屋敷慎一看着倒地装死的鬼和手中的匕首,人群不断围着他指指点点,他终于知道这个赌是什么了。
无人信他,无人。
而那筹码竟是自己的一双眼睛和性命。
他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