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火舌冲天而起,混杂着震耳欲聋的“劈啪”炸裂声。老宅的一切都被这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吞噬,飞舞的热气叫嚣着扑向围观的人。
相原修在这片巨大的火海面前显得微弱无力,他大喊了一声,便朝那边跑去:“我叔父还在里面。”
他心底还是没有接受叔父与鬼勾结的这件事,面对至亲要同鬼一样,在烈火中化作灰,他不接受这份报应。
时透见眼前这火势,莫说是人,就连鬼进去都要脱层皮,强行摁住了人,让相原修不要白白进去送死。
这场火烧到了黄昏,烈焰的盛宴染红了半边天,连云霞都较之逊色。火光耀眼夺目,夹杂着对人类渺小的蔑视。
要不是被时透无一郎及时拉住,相原修真就不管不顾地莽冲了进去。
相原修瞪大着双眼,泪水隐现,又强行忍住了。他被迫将这震骇的一幕全部刻入脑海,他最后的亲人死无葬身之地。
伴随着灰烬飞散,天空变得昏暗。森鸟县的所有人聚集在这,心里都有些犯怵,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深刻的不安,纷纷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人们围站在一起悄声嘀咕,他们以为自己声音够轻,不会被听见,然而每一句话,都清晰地钻进了时透和相原修的耳朵里。
大家议论着这相原柊太连死了都要闹出这么大动静,真是不得安宁。里面除了这个死人,还有不少森鸟县的权贵,被邀请来参加什么葬礼,结果命都赔进去。
太晦气了。
这些冷言冷语,让相原修彻底寒了心,他紧紧咬住牙关,强忍着情绪。
还是时透出声,冷脸对着那群看热闹的人说道:“全都离开这。”
这个身影挺拔,容貌俊美的年轻男人,眉眼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意,尽管声音低沉平缓,说的话却不容违抗。
大家也不想自讨没趣,惹到这位远道而来的大人对他们也没好处,就四下散了。
相原修像具行尸走肉一样,在老宅前站到午夜。这个曾经的家已经烧成一地废墟,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低垂的眼睑藏不下眼中的红血丝,骨节有些僵硬。待火势灭了,就固执地冲进去,在那堆尚有余热的黑木中翻找。
时透无一郎走向废墟中央,站在旁边,温声问道:“你要找什么?”
相原修的手指被烫出燎泡,布满黑灰,疼痛化开,胸口剧烈起伏,他低语着:“我叔父的棺材应该在这个位置。”
明明因为叔父的隐瞒,而心生隔阂怨怼,但到了这一刻,连敛骨都做不到,哀大于心死。
时透走到另外一个位置,地面的余温过分炙热,但还算能够接受,他开口道:“应该在这里。”
虽然当时只是匆匆一瞥,但是时透对物件摆放的方位感还是很少出错的。这也的确有还没有完全烧化的厚木。
相原修看着那棺木与尸骨的灰混在一起,完全无法区分,无措地跪在火烬之中,神情恍惚。
时透无一郎本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语言单薄。他想起了哥哥去世的那日,绿眸暗下,打算让相原修一个人待一会,让他先静静。
空气中弥漫着木焦味,地面被烧得漆黑,时透无一郎寻找着起火的缘由。
忽然,时透的视线被一道微弱的光芒吸引,一个铁鸟笼在坍塌的瓦砾之间闪着微光,与周边的一片黑暗相比,分外醒目。
时透见状将那笼子从废墟中拾起,铁杆上还残留着灼热的余温。他又想起了相原柊太那晚的话。要让雀鸟知道这里始终有个笼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时透凝神注视片刻后,神色变得深沉复杂,结合下弦四死前说的话,他隐隐意识到那句话背后的深意。
或许这个笼子的存在,早就预示了什么。
时透提着笼子回到原处,问着情绪低落的相原修:“你叔父之前是不是养过一只鸟?”
相原修的手仍然贴在地上,双眼无神,他惨白地点头道:“是的,十年前养过。”
时透将鸟笼放在他面前,目光沉静地说着:“你想知道你叔父跟鬼的关系吗?”
相原修猝然抬头,眼光锐利起来,内心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他死死盯着时透,焦急问道:“什么关系?霞柱你知道些什么。”
时透回忆起那流泪的雀鬼,缓缓道出一句:“这世上恶鬼不止一只,坏人也不计其数,你叔父只是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雀鬼死之前将森鸟县的故事讲了一遍。
如果说下弦四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将它杀过的人同化成同类,且改造成替身容器,肆意设局捉弄,考验人性,那森鸟县的恐怖就在于它是鬼的温巢。
百年前的人们不仅将那场恶行伪装成上天的馈赠,为了减少道德的谴责,还故意让兄妹相残,由他们自己决定来分食谁。
在死亡的阴影前,人都是虚伪自私的。被吃的女孩不计其数,幸存者寥寥。
但是拓真非要做这个例外,他想带着妹妹逃出去,就算被饿死,也不愿意做这种事,他要守护好缪尔。
被抓到后,拓真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在恐惧面前,所有的感情都排在后面。便将缪尔推了出去,表示只要放了他,随便怎么处置缪尔都可以。
天地一片肃杀,兄妹间的信任在这一瞬间崩塌。
缪尔满眼都是失望,声音带着卑微指责:“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拓真现下没有别的选择,他狠狠握住拳头,不敢看缪尔那双泪眼。他知道只要一眼,所有的伪装就会崩溃。
“没了你,我才能活下去。”拓真冰冷地转身,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刺痛着缪尔。这个温柔的兄长,此刻就如同陌生人,恶毒无情。
缪尔踉跄后退着,很快就被人抓住给绑了起来,她眼中的痛苦化为绝望,含泪吼道:“你背叛了我们。”
两人的孤独逃难,在此刻成了笑话。
拓真匆匆转身,懦弱地躲到人群后,逃避妹妹的质问。
人心异化,谁都自求自保。
昏暗的房间里,缪尔躲在角落,额上冷汗密布。她听到面黄肌瘦的饥民在外面磨刀,厄运正在步步逼近,她却无力抵挡,连唯一信赖的亲人都抛弃了她。
她哽咽地祈祷神明救救她,可能是心声被人听到了。
门在这时被人轻轻推开,浓郁熏香从暗夜传来,一道优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个极美丽的女人,完全不属于这个肮脏的世界。脸庞轮廓精致妖冶,华丽的和服鲜艳得体,整个人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她的目光直接锁定在了角落瑟缩的女孩身上,眼中没有任何怜悯,而是审视。她的身上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人觉得这世间不存在真正的混乱。
她缓缓走近缪尔,白皙的手散发冰冷的触感,最后停在了女孩的肩膀上,让缪尔颤抖的身躯都定住了。
“别怕,”她的声音轻柔,像一缕晨风,抚平了缪尔的慌乱,“告诉我这里发生的事。”
缪尔对上女人的注视后,渐渐变得平静,不断张合着干枯发烂的嘴唇,解释着这里发生的一切,迫切想要得到这神女的拯救。
无惨嘴角带有完美的弧度,像只饭后餍足的黑猫,听完后仰头大笑起来。
路过的无惨今天才发现这个神奇的地方,没有鲜血的味道,却做到了鬼气冲天。
开始还以为是哪个下属不服管教,私下在这里圈养小鬼,原来这里的人居然做着跟鬼一样的事。
那正好,是时候给他们送个礼物了。
无惨好整以暇地站在缪尔身前,华袍艳丽,红瞳如名贵的宝石摄人心魂,看着这个畏缩发抖的女孩,问道:“你是想让你哥哥吃了你,还是你来吃了你哥哥?”
缪尔瘦得两颊凹陷,眼睛往外凸着,像条漂浮的死鱼。她整个人抱住膝盖,颤抖道:“我要他死。”
说过不会放弃自己的哥哥,像对待垃圾一样,当众将她推了出去,这是不可饶恕的。
无惨对这个满是复仇烈火的女孩,很是满意,说道:“可以,那就杀给我看。”
说完,缪尔的脑袋便被这只冰冷的手折成了奇怪的角度,死不瞑目。等再醒来,她就看见哥哥拓真正拿着把匕首向她走来。
外面的人不断狂笑,眼中只剩下无法克制的癫痴。吃过人的人,都染上了奇怪的怪病,他们对同类的血肉越来越渴望,而行为也变得越来越诡异。
拓真手里拿着阿叔递给他的生锈匕首,进门之前阿伯阿叔叮嘱,要是不想让妹妹太过痛苦,可以提前处决。
拓真举起匕首,慢慢靠近缪尔,对准着背部,但还不忘乞求妹妹的原谅,在她的身后小声说着:“缪尔,对不起。”
匕首落下后,拓真也感受到脖子处的疼痛,他错愕地看着扭过头的妹妹。第一时间不是震惊于妹妹的反击,而是觉得自己真的饿昏了头,居然现在将缪尔幻视成了一只长出尖喙的鸟。
纯白的鸟羽拂面,让人觉得温暖。他们兄妹俩最喜欢的动物就是这天上雀鸟,向往鸟能够轻易逃离,能够飞往它们的天空,而不用困在这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在意识还存在之时,拓真亲眼看着自己的身躯,像一个破败娃娃一样被全部拆卸。缪尔咬断了他的脖子,而后又掰断了他的四肢,大口地吞食起来。
拓真眼中闪烁欣慰的悲伤,他不是在为要死亡难过,而是庆幸缪尔终于能够保护自己了,不用再依靠他这样的废物哥哥了。
沙哑的声音如飘荡的柳絮,沉浸在那熟悉的旋律里,他每哼一句,声音就低下一分。
“小鸟小鸟快快飞,飞出这铁笼,飞过这山岗,莫回头……”
“莫回头……”
缪尔复仇的心愿是如此强烈,等拓真彻底断了气,她才停下来,那不成调的烦人声音总算没了。
无惨欣赏完这赏心悦目地一幕,居然还鼓起了掌,但是当缪尔要蹭过来感谢他时,却被一脚嫌恶踹开。
给了鬼血不代表认可,而是打算找点乐子,今后必须创造价值,才有资格得到更多的力量。
无惨幻化成女人的样子,婀娜如柳地往门外走去,但他最后侧身停下,看了眼满身是血的缪尔,若有若无的笑意浮现,红唇轻启:“很不错,但可惜你的哥哥貌似是要来救你的。”
笑声逐渐放大,尖锐冷厉,充满着对人类鄙夷的快意,居高临下地看穿了这场绝望的挣扎。
空屋乱风回响,缪尔鬼化后的脸来回闪烁,她僵硬地放下哥哥的尸骨。这才发现那匕首只是来替她松绑,原本束缚的绳子掉落在地,她身上没有任何需要自愈的伤口。
缪尔并未通过这场考验,她吃了她的哥哥。
当晚,森鸟县下了场大雨,这里的所有人都看到屋子里飞出了一只怪鸟,连夜盘旋不去,屠杀了这里的许多人。
但阴差阳错之下,枯死的庄稼从干旱中得以喘息。饥荒结束了,真正的鬼终于被造了出来。
幸存的人们也没有得到幸福,他们不能承认鬼,就如同不能承认那吃人的过往一样。前因种下的恶果,这里的人们独自咀嚼了数年。
缪尔作为鬼,她需要吃人,但她不觉得这是在杀戮,而是拯救,她要将森鸟县里值得拯救的人都救出来。
给她们死亡,再给她们无尽的自由。但她自虐般地不敢伤害所有“哥哥”的尸体,而要“妹妹”代为受到惩罚。
鬼与仍有吃人**的人,就这样和平共处着,偶尔的非正常失踪,大家都保持着一贯的沉默。
直到相原家有人加入鬼杀队之后,打破了这里微妙的平衡。
总是有人离奇死亡,兄妹居多,但其实又不止兄妹。相原修的父母在调查这件事时,不幸发现了些什么,最终人间蒸发了。
寻找真相的相原柊太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现了森鸟县保留的吃人传统与那只传说中的雀鬼。
月光撒在窗棂,男人静静坐着,他的脸透着病态的苍白,紫色的双眸在油灯下额外深邃。他纤长的手指停在那泛黄的书页上,每一次喘息都在消耗他的心神。
那编织的谜团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相原柊太的手指紧紧按在纸张的边缘,紫眸深处涌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滔天的愤怒。
屋内静谧无声,唯有窗外的清风拂过树梢。这病弱男人的心中,掀起了一场再难平息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