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过去了,立政殿仍然保留着长孙皇后离去时的样子。李世民偶尔会来这里坐坐,他想念无垢。想与她说话,甚至想伸出双臂来拥抱她。
三年前,他终于撤掉了侍奉在昭陵游殿的一众宫人。当年他不顾群臣反对,执意下旨,让宫人们如侍奉活人一般,在此处侍奉饮食起居,就好像皇后仍然在世。
守陵宫人们伏地跪谢了许久,实在是天恩浩荡。都是妙龄女子,谁愿就这样孤苦地守在陵寝,只与松柏为邻。
有一个女子却手捧厚厚的卷册而来,令他大吃一惊。她侍奉梓宫一年多,却为长孙皇后所著的《女则》加了厚厚的注解,而且全凭记忆。
他翻开一读,其中历史典故无一错漏,夹注评述明白练达,满是对皇后的敬意,又满是过人的才华。他不得不让这个女子上前回话。
“你叫什么?
“徐惠。”
“此等文采,待在此处可惜了,到朕的身边做个女官吧。”
他越来越喜欢徐惠。她不算最美,可是生得那般清丽温婉,看着就舒服。诗词歌赋不在话下,下笔成文,文采风流。与她说话更是如沐春风。更难得的是,她虽然也出身官家,但服侍起自己来,却也那般周到体贴。
他在某一刻,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徐惠。她有几分像皇后,又有几分像她。
徐惠从昭陵回宫后就病了一场。他比谁都紧张,传了御医给她诊脉。众人都羡慕徐惠得宠,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缘故。
她死后,他下令不再让宫女值夜,全部改成内侍,那句“守夜多年,寒气侵体,再难补回”,曾经令他的心都碎了。
徐惠在昭陵一年多,那是阴气极重的地儿,会不会也有伤身子呢。若真如此,他难道也这般相克自己所喜欢的女人吗?
好在御医说不碍事。她又没住在石室里,年纪又轻,还不至于。何况她还真是个有肚量的,贬黜守陵,还能心平气和,借着读《女则》修身养性。
他这才放心了。他不能再让他喜欢的女子死在自己前头。否则,他便不要再动什么真心。
徐惠也放心了。她如今拜了婕妤,深得盛宠,又在甘露殿里执事,能日夜侍奉在陛下身边。
他做皇帝二十多年了,她也死了二十多年了。他为什么,对她记得还是那么清楚?可能是他身边总是要有宫女服侍的,一批一批的年轻女子,换来换去,谁也没她做的好。
他后来也不那么节俭了。各地有什么新的纱织贡缎,他都大方的赏赐。染织和裁剪都极尽繁琐,耗费人工就费呗,不然百姓工匠闲着干嘛。妃嫔们都老老实实在后宫呆着,得不到他的心,还不到这些东西么。
她也说过。“唐装,也是他留给后世的一项功绩。那就让她们尽情的穿吧。反正魏征死了,国家富裕,谁还敢管他。”
明君,他实至名归。突厥灰飞烟灭,四方蛮夷臣服,泱泱□□上邦。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一片繁荣。名臣云集,人才济济,政治清明,法度公正。她提到过,“他的功业将彪炳千秋。”而自己就真的这么做到了
给太子的《帝范》,共十二篇,也写好了。她说过,“他的言行将被后世君王学习。”他总得留下更多的东西,不负后世君王的期待。虽然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可有徐惠陪着,伺候笔墨,红袖添香,他也写得舒心。只可恨魏征那个老东西,他也留下那么多谏奏,竟比皇帝还想青史留名。
过去的事,许久不再提了。自她走了,他就真的不再惊梦。该封的封,该续后的续后,该祭奠的,都跟着李唐宗室的陵寝祭奠,从没断过。
他反而夜里梦到她几次。她那么温顺,那么暖心,甚至,那么可爱……就这么没了。其实她若活着,也危害不到自己什么。一个恭顺谦卑的女子,能比敌人的铁骑,朝野的祸心更可怕么?但自己,为什么当时也同意赐死她了呢?
无从追问了。皇后也已经在昭陵,等了自己十多年了。而她那一口薄薄的棺椁,也在昭陵往东的百里处,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迁葬。没办法,她只是个宫女。就这,还是他执意要这么做。
她的死,的确让他伤心过。他曾一度念着她,也暗自后悔。
很快,他就不想她了。而是放手去做,缔造大唐。
但她似乎是他的紧箍咒一般,什么彪炳史册,垂范后世。他为了这几句话,也更要做个英明神武的皇帝。
渐渐地,他才知道她的死,必然。自己是个什么人,自己还不知道吗?
而她的离去,却能让她最完美的留下。
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爱,于他而言,只是身前身后的点缀吧。再说,阅遍千花,有何不好?
如今老了,不还能得好女子如徐惠,心甘情愿地陪着自己。
贞观十七年是个坎儿。李佑,谋反,赐死;承乾,谋反,被废;李泰,筹谋储君,被废。武德九年发生的事几乎重演了一遍。
他悲伤,哂笑。觉得自己唯一超过太上皇的地方,就是把三个嫡子的命都保了下来。但是往后,他就不想再去立政殿。而是把自己和徐惠闷在翠微宫里。
太子李治还不成熟,他不能垮,他要为幼子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是她,就这么总是出现在他的心底。有好事的时候,他会想,她若是告诉他,他就会更好。若有坏事时,他也在想,这个丫头,要是早点告诉自己,就可以避免发生。
但她却死了。偷懒,懦弱,狡猾!为什么就不能陪着自己一起走下去呢。若她在身边,他现在就省事儿了。拉着她一问,“李治日后会遇到什么困难,朕该怎么做?”
他苦笑着,心想,哎,这埋怨的,毫无道理。分明是自己把她赐死的。
可他也知道,她并不想这样。她是真的爱上了那时的自己,但她却连后宫也没入。
这也苦了徐惠。受宠是受宠,可这天子暮年,脾气性子,阴沉不定,实在是太难伺候。
“惠儿。朕是不是老了。”他不停地问。这是徐惠最怕听到的问题,怎么答都是错。更别提接着就是一连串自言自语,让她更弄不清楚陛下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若曾经告诉朕,皇后三十六岁就会离朕而去,朕绝不会让她的身子空耗至此。
她若曾经告诉朕,太子不中用。朕就能早点儿废掉他,泰儿也不会走火入魔。
她若曾经告诉朕,不要远征高句丽,朕百战百胜的英名也不会折在这个蛮夷小族身上。”
……
然后便是长叹,偶尔发脾气,偶尔又无可奈何的心酸。
“那,她,是不是也曾告诉陛下,不要再服食那些丹药了?”徐惠天资聪颖,竟然大概明白了,皇帝口中的“她”究竟是谁。
陛下听了勃然大怒,“混账!朕是不是素日宠坏了你?你怎么敢如此对朕说话?”
徐惠悄然流泪,跪在他身前,只想让他息怒,却并没有什么畏惧之色。那药有什么好服的?可谁能说些什么。她既然什么都知道,一定早就劝过陛下。自己早就没辙了,不如就寄托于这个虚拟的前人吧。
他望着她,这似曾相识的样子。徐惠,也宛若一剂宁静的香氛,淡淡地,别无所求,令他舒缓。他又心软了,一把把她拉起来,揽在怀中,“惠儿,朕糊涂了。你别怨朕。”
“她的确这么说过。是朕害怕。可她,还不如告诉朕,朕的寿数。朕便可以等着,何必再累。”
“陛下!她若此时仍在陛下身边,亦不会总记挂着这些未来的事。她一定恨不得全然忘记,只是日日陪着陛下,度过这寻常的日子,衣食、儿女、朝夕相伴、老去。而陛下,其实不只念着她说过的那些话,而是一直念着她。对不对?”
“惠儿……”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一阵温暖,“谢谢你陪着朕。你也是上天赐给朕的礼物。”
徐惠温顺地伏在他的膝上,心中一遍又一遍的涕泣:“陛下,你这一生一念,竟是错念。她为了未来之事而死,你却只因未来之事念她。”
他轻抚着惠儿,许久。好像那年自己曾经轻抚着她一样。
“惠儿,朕知道你现在怎么想。不是那样的。你生的太晚,没同朕一起走过那些日子,不会懂的。”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目光深幽,神色安静,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些日子,那三年,有她陪伴在身边,大概也是他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日子吧。
她青衣,年少,美好如初。
她敛首低眉,连笑都隐藏得那么深刻。
她与自己共度险恶漩涡,还一路走入自己的内心深处。
她勇敢。她如同一位懂得经络脉理的医者,自己就是药方。
她会期待他,也会拒绝他,但她却连死都那么恭顺。
太短了,这一切。他连全然错过都不自知。
但她却真的存在过,铭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