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大唐凝视 第88章 落矣

明月清皎。我们在长安宵禁之前回到宫城。

宫城落锁，一下子便与外间全然隔绝。陛下要去陪皇后用晚膳，他仔细地吩咐我，哪里也不要去，就在甘露殿等他。

宫人已为我备好了浴汤，“思伽姐姐，奴婢伺候你沐浴吧。”不用问，这一句里面藏了多少嫉妒。她们无非以为我也是今日承宠，明日受封，从此便跃上枝头，不再为微贱的宫女。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我哄着往日一同值守在甘露殿的小姐妹，但这并无用处。她们的眼神已经告诉我，她们再也不会，也不敢与我如从前那般亲近。

我也看到颜雷从外面走进来，便问道，“你怎么没跟着陛下？”

颜雷看着我，淡淡地说道：“我来教你侍寝的规矩。”

我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道，“这还要教？不过就一日而已。”

“一日，你侍奉的也是君王，不能出错。再说，后宫御妻数百，有多少人，一生也就这一日，已不算少了。宫外的事我不管，但只要在甘露殿中侍寝，就不能随心所欲。”

“是……”我看他面色冷峻，丝毫没有什么开玩笑的意思，连忙低头称是。这一日与陛下在宫外肆意地放纵，全然不知规矩是何物。突然间又这般拘束起来，我似乎还得适应一下。

他细细地教导我。我暗自叹他如今每日纠缠于这些宫闱琐事，再不复从前。他倒看穿了我的心思，“好了，哪来这么多悲天悯人。快去沐浴吧。一会儿先去侧殿候着，等着陛下。”

“是。”我欠身行礼，低声说着，望着他转身离去。

“思伽，若陛下日后思念你，我该怎么劝？”他却突然回身，说了这样一句。

我听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只有长叹，“我也不知道。但愿，他不会……”

以后，如果他有思念我的时候，无论我在天在地，应该也会无比感动吧。但，他不会，是好事。冰冷，也是好事。错过了这么多，又无法挽回，就不须妄自留恋。

“那你便不要在最后这般地勾他心魄，静静离去便是。这不也是曾经你想要的吗？那样多好，后宫死去一个宫人，黄土一埋，你便去了该去的地方。”

我登时惊讶地看着颜雷，诧异万分。“颜先生，你从未如此刻薄。”

“不是我刻薄。思伽，对你，一个要死的人。这自然完美。但对他来说，可就苦了他了。他这个人，心硬得很，你把他融化了，却再也得不到。这不是太狠心了吗？”

“不要说了，颜先生……”

我跑向后殿，不愿再听，也不愿多想一个字。

我一股脑地把自己泡在浴桶里，任那湿润的水汽沾满我的头发、睫毛。我舀起水，轻轻地淋在自己的身上。我为自己敷上玫瑰花瓣，调了淡淡的香氛。我不要想任何的以后，我应该欣喜，应该紧张，应该幻想。今晚，我只要做一个被他宠幸之人。

候在外间的宫女为我披上一件米白色中衣，长长的拖尾衬着我修长的身姿，细瘦，娇怯。我凝视着这座寝宫，四处已经悄悄地燃起宫灯，烛火摇曳。

这是宫廷里所有女子的梦想，意味着富丽堂皇的后半生。却也是个未知赌局的开始，也许就是生死难测。好在他是唐太宗陛下，后宫不至于那么阴暗，秩序井然，只要不求他的心与情爱，不触碰他的皇权，基本都能得到善终。

也许，颜雷说得没错。我不该最后还去撩拨他的心弦，贪恋着他。现在，自私的是我，

我想让自己不留遗憾的走，却不管不顾他是不是还会永生永世的记住。

“你去吧，陛下回来了，在等你。”颜雷来传话给我。

我点了点头，缓缓走着，我不用再躬身低头，倒感觉这段路很长、很远。我走了许多次，不知，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陛下已在御榻中端坐，我走上前去，跪在他的身前，行礼，“奴婢拜见陛下。”

他并未给我任何册封，在甘露殿中，我也仍然只得如此称呼。

“起来吧。”他顺手拉起我，给我一个助力，让我可以顺势与他一同坐在榻上。

我在寝宫侍奉他许久，从未与他如此并肩对坐。他温柔的望我，全无外人。

我连忙起身，轻声说道，“奴婢先伺候陛下更衣吧。”

他点了点头。我亲手为他打点一切。我顺从恭敬，动作细巧，最后轻轻地放下帷帐。这一切我已做过无数次，但从未想过有一次，是为我自己。

“害怕吗？”他抚着我的发髻与脸颊。

“没有。”我低声说。

“嫔妃第一次侍寝，都会害怕。”

“那是因为，这决定了她们的前程，固然害怕，而对我来说，不是。”

“那你是为什么来的？”

“至少，不是为了前程。”我笑着昂起头。

“你知道，该怎么侍寝么？”

“刚刚教过，但我却无心学。只顾等着陛下了。”

“来吧。”

他的样子，既温和，又威严。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让我畏惧，却又让我心头一阵阵发痒。

我突然想到刚才教过的规矩，便先起身服侍陛下躺下，再从床尾的一角爬了上去，温顺地跪在榻上，等着陛下的兴趣所至，随意怎么对我。

我抬眼凝视他的眼眸，看到他也凝视着我。我当然留着那轻薄的纱衣，等着他动手扯去。我也将头发轻轻挽起，等着他拔下发簪，让长发自然地垂落。

他用手轻轻弹了弹自己身旁的锦衾，示意我躺下，然后轻轻地吻住我。

我能够从中读出他找寻的□□。他不需费力，他能识得所有的山川密林，然后踏尽深处的繁花。他找到了，找到了打开我的最后一把钥匙。

我原本闭了眼睛，不敢去看。他的呼吸却早已把我卷入谷底，尽情地横扫。他的摩挲将我高高地抛向天空，又不断向着深渊俯冲下去。

他好大的力气。我若有所挣扎，他势必把我紧紧地箍住。看谁还敢乱动？我此刻，是如同一个囚犯，还是如同他的战俘？

我好喜欢。他这般粗粝的皮肤，能让我的血液倒流，能让我坠落于火山熔岩，融化得粉身碎骨。

……

我从未有过如此感觉。

我深深地埋在他的怀中，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磨蹭，久久不愿离去。

我望着他同样荡漾着情意的眼眸。我不知道是哪种感情在此时最重，竟然让我依恋得这般难以名状。

“陛下，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会一早打定主意，做秦王的侍妾，然后，争宠。”

“你争不过。”他温和地说，那笑意却格外诚恳，“就你这等侍奉，根本就不合格。我能宠你一次，以后怎么办？”

“……好吧。幸好我没有，幸好我安分守己，知道自己原本就该做宫女服侍你的。”我扭过头去，装作愠怒。

“但如今这样，你却和所有人得到的都不同。是不是？” 他在我耳边低沉地说，连酥麻的空气也一并掠过我的耳畔，“今日，让我难忘。”

我笑着点头，于我又何尝不是，“我也一样。这是陛下给我最好的赏赐。”

我不愿侍寝后离开，我想留下，便试着一问，“我原该起身谢恩的。”

“免了。你这些年在殿外陪了朕这么久。今天在朕怀中，朕肯定不会再做一个噩梦。”

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好留恋这般温存，想再与他多说几句。却看他一阵疲惫，只剩轻轻地揉我，就要睡去了。

梦中的帝王，真的像个孩子。我贪看着他甜美的睡梦，这是我在大唐最完美的作品，以后还会代替我，忠实地守护着他。

结束，终点。我不曾辜负过这三年的时光。也许，是该离去的时候了。

我摸出皇后赐我的那盒毒药。我不舍，我想永远陪伴他。但能多三日五日，又有什么区别？为何不戛然而止，让这最美的时光得以永恒呢。

我想，这一夜，我睡得安稳，因为我在他的怀中酣眠。

直到一阵恍惚中听见了他疾声唤我，“思伽，思伽，你怎么了……”

我的耳边隐隐传来御医的声音，“陛下，姑娘已在弥留之际，有什么话，还可以与姑娘说上一会儿……但，再难挽回了。”

我还能有一些直觉，张开眼睛，亦能够看到幽咽的烛火。

“陛……下……”我虚弱的唤他。我真的，是不行了，我能感到自己身体轻飘得很。

“思伽，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这么快？”他坐在我的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

“不是今日，也就是三五日。陛下知道，这是慢毒，再不能解的。”

“让我们多一日，你多陪朕一日也好！不，一刻，多一刻也是好的。”

“陛下，昨日，我们不是十分美好么。对于思伽来说，已经足够。再无遗憾了。”

“不够！朕就这么望着你，守着你，才知道你在朕心里是多么重要。朕刚才看着你，才瞬间都明白过来。什么你能知未来之事，什么你曾拼命给朕信心，又为朕驱除了心魔，治了惊梦。这些，都抵不过你就在朕的身边。陪伴朕，守护朕，给朕温暖……

朕的心里早就有你了，只是……这一切仿佛那么应然，朕竟然全都不自知……竟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陛下，你真是……这样的感觉？思伽真的没想到。”

“朕要留你……思伽……你不要走。朕是大唐天子，朕为什么会留不住你！就算你知道朕过去的所有，知道未来大唐的命运，朕都不在乎。朕只要你，思伽。你不要离开朕……”

“陛下这几句话，对我来说，足矣，我多么庆幸曾经来过……陛下做的没错，皇后也没错。我陪陛下一日，我们互诉衷肠，温情脉脉。但若我久伴君侧，只怕只会打破这些美好。”

“为什么……”

“陛下，你那日问我，是否能败突厥，我说当然能。那是好事，我可以说。但陛下明日，后日，问我贞观能有多久？陛下春秋几何？我该如何回答？

若陛下再问，皇后是否能与陛下白头，太子能否顺利继位，后继之君是否能行仁政，大唐如何盛衰起伏……我又要如何说呢。

这未来的事，陛下本就无须知道，只须跟着自己的心，开疆拓土，尽情挥洒，去迎接那些美好吧。而我，只要曾经走进陛下的心里，思伽便真的无怨了。”

一席话，说得陛下眼中含泪。他不停地长叹，却把我的手握得更紧。的确如此，我说的没错。这样的场景，如若发生，那一切的美好、眷恋或怀念都将不再。他是君王，迟早必不容我。

“思伽，你这般明白。可是……朕是多么舍不得你。”他抱起我，我亦只能顺着他抱我的姿势，说完这些话，我已经十分虚弱。

“陛下虽正值盛年，但也要多多保养身体，少食甜，多用果蔬。切勿信食无名的丹药。”我的声音，越来越轻。

“朕会一直念着你的。”

“要忘了我。”我在朦胧之中又见他的眼泪，但我再也不能够帮他擦去。我应该欣慰，这些眼泪是为我而流。但我也不愿增添更多生离死别，若他真的一再念我，岂不太过悲戚。

“陛下，未来若选好了陵寝，可否让我为陛下陪葬？远远的就好，我也许能够在未来世界的某个位子找到自己，永远陪着陛下。”

“好。朕答应你。”……

我感觉到自己仍然微笑，却只觉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子也越来越轻，仿佛跟着一个梦境突然坠落，我已悄悄地沉入梦的底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