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大唐凝视 第58章 嫔妃

秋日。午后的暖阳让我不禁放慢了脚步，仰起头来，感受天上的流光洒在我的脸庞。

东宫里繁茂的树木，叶子染了层层金黄，美如童话。我想尽量延长这片刻的自由和舒展，因为我一旦入殿当值，便几乎不会再有抬起头的时刻。而现在没有什么能比阳光更让我感到幸福。

远处，三三两两结伴的年轻妃嫔也在玩赏秋色。突厥进犯的事毕，陛下终于开始有精力忙其它，后宫的品秩也是刚刚定下。

这其实与我无关。但我心里却隐隐明白，我对陛下的心，似乎已经消磨于枯燥而卑微的服侍。我累了，在这偌大的后宫面前，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离他愈来愈远。

我清楚的记得那一日。陛下与皇后商议拟定后宫嫔妃的位份，他们第一次发生了争执。那一幕的尴尬，与我之前所见的一体同心大相径庭。

虽说再和睦的夫妻也难免吵嘴，但皇后执拗地出言顶撞陛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自然又是杨谊。陛下心中，属意杨谊为贵妃，但皇后却执意不肯。

“无垢！杨谊一直都是众妾之首，又生了恪儿，还有……那些年朕也不得不记取她和萧瑀的功劳。”陛下开始一条一条的摆出来封杨谊为贵妃的理由。

“再说，这些年，她也算安分守己，礼敬有加。再说当年的事，也是模棱两可。这贵妃之位，怎么算也非她莫属。”陛下眼见皇后不愿，便耐心地不停劝说。

“她若不封贵妃，谁人在她之上，能安心呢？”陛下说的也的确是实情，无论怎么论，杨谊都应当是四夫人之首。

“陛下，这许多必须封贵妃的理由，其中怎么没有一条是陛下对她的情意呢？”皇后如此反问到问道，她少见地对着陛下这般说话。

“皇后！”陛下脸色有些难看，喝住了她。皇后一向稳重，对待众妾也算宽和，但对这个杨谊就是忌讳。

“这也是前朝和礼部的意思。虽说如今不需要再考虑前隋旧臣，但毕竟还有萧瑀的面子。”

“既然陛下已经和群臣商定，便下旨即可，还来问臣妾做什么？”皇后话中也开始透着赌气，其中的不满太过分明。

“无垢……你这是怎么了？多少大事，你都能跟朕生死一处，处处为朕着想。为什么这件事却如此固执呢？朕虽然可以直接下旨决定这一切，但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结发妻子。嫔妃之事，你正位中宫，当然要与你商议。”

皇后叹了口气，她竟然向陛下行大礼，“陛下！杨谊之事，臣妾决定不了，求陛下，降旨吧！臣妾无能，实在无法忘记当年的事，还望陛下能体谅。只要当年的约定还作数，臣妾不会为难她……”

听到皇后如此说，陛下也呆坐下来，半晌不语。没有更多的线索，我仍然听不懂这个故事。始终没有一个答案，能够揭开他们三个人之间真正的秘密。

不过，我第一次见到陛下从丽正殿出来的时候一脸惆怅。皇后的确也是骄傲的性子，可她却从未与陛下针锋相对，而这一回，也足见在她心中不是可以轻易翻过的一页。

杨谊听说了此事，到御书房求见陛下。她衣着华丽，十分精美。我后来明白其实这是她的习惯，并非是要刻意摆弄奢华。

她跪身陈词，“陛下，臣妾知道陛下想赐臣妾贵妃的殊荣，臣妾感激不尽。但当年的事臣妾百口莫辩，只能一力承担，恪守约定。陛下和皇后留臣妾至今，已是莫大的恩典。臣妾不敢居贵妃高位，还望陛下改封贤者。但求陛下关照恪儿，臣妾便心满意足。”

陛下脸色暗沉，他明白杨谊也不愿违拗皇后，与其争执不休还不如主动推辞。他正色道，“朕知道。元旦之际，朕会加封恪儿为王。他会是大唐的第一个亲王。你下去吧。”

杨谊神色复杂，应声之后起身离去。陛下看着她的背影，似乎也是百感交集。我能感觉到陛下对她是有情的，而不单单只是什么约定，或者利用。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随后，我看到了陛下的另一种疲累。他的感情世界，似乎被捅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从前他马不停蹄，日日殚精竭虑，无暇顾及这些。如今天下在手，四方渐渐安定，埋在心底的东西也就自然而然浮出了水面。

他独自静坐一会，传召礼部侍郎入殿，递给他一份拟册封的后宫嫔妃名册，令其择日依礼晋封。结果是韦氏晋贵妃，杨谊封淑妃，燕氏为贤妃，阴氏为昭仪，韦氏之妹为昭容，杨氏、王氏为婕妤，又同时今年入选了五六个女子，品秩从按家世为美人、才人不等。墨儿仍为末等的采女，并未升迁。在这秩序井然的后宫中，对大多数女子来说，这是皇恩的美梦，也是空耗青春的开始。

陛下却丝毫没有喜悦的意味，似乎后宫分封于他而言只是例行公事。与皇后之间小小的不悦，却让他有些沮丧。他看着我，突然说道：“思伽，你陪朕出去走走。”

我只能领命，一路跟随他走到东宫深处的一处凉亭，他平时很少会到来这里。他走到我的面前，那高大威武的身躯直逼着我的眼帘。我连忙后退半步，低头躬身，“陛下……”

“你似乎变得很怕朕。”

“没，没有……”

“朕能感觉得到。你从前，待朕如亲人一般。上次的事情后，就冷淡多了。”

“陛下，奴婢没有……”我连忙遮掩着，“陛下今日刚刚册封了后宫嫔妃，此刻，不如去哪位娘娘的宫中坐吧……奴婢，奴婢告退……”

他看着我，静静地说道，“朕没带多余的随从。你话都没说完，就急着告退了，把朕一个人留在这里，不是冷淡，又是什么？”

“陛下……这……”他问得好，我无言以对。我的确不能走开。“陛下有心事？那便说给奴婢听听吧。”我便大着胆子，缓解尴尬，反正这里四下无人。

“今日分封嫔妃，朕想起了蘩儿，想起了惠通。她们陪朕度过艰难困苦，朕能回报她们的时候，能给她们位份，尊荣的时候，她们却都不在了……”

“陛下……”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在今日提到蘩儿和惠通，我眼中立马涌出了泪水。

“陛下还记得她们……”我一下子揪心地疼，她们想要的都不是位份尊荣，他如果在她们活着的时候能多给些真心和爱，她们想必至死无悔。

“这是什么话？你心中，朕便那么无情吗？”他显然不满我这样一说，但很快又话锋一转，“不过，你陪朕一路走来，看得多了，心中有些隔阂，也是自然。”

“陛下……”他难道早已看穿了我这些天以来的心事，感受到只是我故作如常？想必他也是不愿看到我的变化。从他的话中，我可以感受到他还是更喜欢以前那个我。

“承衣，从不会给陛下带来任何烦恼，她是一心一意爱着陛下的。但若能永远在陛下心里，无论死生，都是好的。”

陛下下意识的看着我，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他那么高高在上，能走进他的心里是多么不易，还是永远。我还不是一样，原也走不进去，便守住了自己，不再付出那么多。可是……他便有着这样的魔力，无论我心中有了多少隔阂，他仍然能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我。

他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她越一心一意，朕心中就越是愧疚……哎，朕今日在皇后那碰了钉子，想起她们，你也冷淡。你们都这般待朕，哎……不说了，朕还是打起精神，去看看朕的后宫吧。”他没什么好气，但这几句话，真是孩子脾气。我本来正是哀伤时，又真的想笑。

“诶……陛下……若愿意，不妨再与奴婢说说话吧。今天的几桩感受也细细说给奴婢听听。”我脱口而出，似乎是在追问，也是在为自己辩解。

“陛下可知道，其实，有种缓解惊梦的方法，便是‘交谈’，反复多次的交谈，谈者真诚用心，听者也会提问，让那些过去的故事不断勾连起来，最终好让自己全然释怀。”

“哦？有这种方法？”陛下很是好奇。我用力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他仍然是隔日惊梦，有时候半夜十分吓人。他似乎形成了习惯，也可能只是因为白日的政务上了正轨，他不至于有那种太大的事关存亡的压力，所以看起来好些。

这也是我在试探他，是否有可能为他做一次深访治疗。他若要我真心待他，其实我更应该挺身而出，与他对坐，一同进入他的噩梦。

这的确引起了他的好奇，但他今日并没有深究下去。

他带着我和内侍，来到新册封的温氏美人之处用膳，我一般不进嫔妃内宫，所以站在门口听候吩咐。美人眼见陛下，自然感觉荣宠之极，变着法儿的逢迎陛下。陛下当然也是喜欢年轻佳人的，但其实今日心情不佳，似乎很难被她备下的东西所打动。她第一次侍宴，也有些紧张，陛下看着她，如同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进行着不成熟的表演。他能理解，也尽力配合，但始终不得舒适放松。陛下赏赐了些东西，用膳完毕便离开了。

他不出声响，快步回到御书房内。让我帮他将近日朝廷上书言事的奏折都整理出来，贴在墙壁之上。“陛下，这是为什么？”

“这都是近日朕要做的事情。贴在这，朕得出入省览，随时都可以思考治国之道。”

“陛下如此励精图治，是天下百姓之福。”我紧跟着就是一句，好像机器应答。

他俨然不理会我这没什么力度的恭维，而是看一封奏折，便递一封给我。有些看不上眼的，就顺手扔到另外一堆。颜雷在一旁扶着，我便亲手将他选好的奏折张贴在墙壁之上。

陛下心情倒是好了起来，一面把奏折递给我，一面还自言自语，点评朝臣，什么“马周这个人果然有些学识”、“魏征这个老东西真是刻薄，怎么能这么说朕”、“要论掉书袋天下谁人能及房玄龄”等等……

其实我倒真心喜欢这个情形，若不是一直在他身边，我哪能看到他又为国事操心，又可爱逗趣的样子，我的心情也跟着爽朗起来。

这一晚便如此这般度过，与之相对应的恐怕是六宫新晋嫔妃的苦等。夜已深，他问可有备着的宵夜。宫中当然常为陛下备着点心，颜雷连忙吩咐宫人去拿。

谁知陛下却斜眼看着我说，“说你不上心了吧。今日你难道没见着朕晚膳进了多少？怎么也不惦记着去给朕做些宵夜来。哪怕是那年吃的汤饼也好。”

“陛下……”我出言哄他，“不是奴婢不做，只是，如今服侍的人多了，陛下的膳食都是由御膳房亲自打理的，再有就是各宫娘娘才能上心。奴婢手艺粗陋，再说也插手不得了。”

“你若有心，能难倒你？我懒得理你……快去吧。”陛下嗔怪着我，却没什么不悦。我心下暗笑，他若不是总是军国大事缠身，应该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至少孩子脾气是少不了的。

皇后和他赌气，他今晚是不会去丽正殿了。但却吩咐给皇后宫里也送一份宵夜，其实是心中惦记，不舍得让皇后久等。

“陛下不如到丽正殿去用吧，想必皇后也还没睡。”我提醒道。

“不了。”陛下没有抬头，但冷冷地说道。

他比皇后更早适应了“如今的帝后，不比昔日的夫妻”，有些事他已不会去做，有些话，也更难以说得出口。

不一会儿，我为陛下奉上汤饼。陛下一股脑的吃下，一脸满足。我连忙唤宫女进来收拾。今日其实是我难得休息而不用值夜的日子。但我仍然陪他到很晚，看他似乎没有让我离去的意思，我心想，看来想休息片刻，又得泡汤。

陛下今日传召了一位刚入宫的才人吴氏侍寝。陛下虽然对册封嫔妃之事不那么热情，但并不影响他召新人前来侍寝。他看着我期待的神色，不久才放了话：“你去吧，今日会有别人在这儿。”

“谢陛下。”我连忙说道，然后匆匆退出殿外。我已经连值了十日。这般昼夜颠倒，我的肤色暗沉，人也显得老些。远不及陛下这些新人水嫩，个个明艳。我怕自己再难想要他的爱，只这样平安度日就好。

我正要离去的时候，却只见皇后衣装简素，带了宫女在不远处徘徊，未曾进殿。我连忙上前行礼，“皇后娘娘，为何不进去。”

“你今日不用值夜？”皇后见到是我，倒也自然。

“回娘娘，奴婢十日能轮一日休息。恰好是今日，所以伺候完便退下了。”我回答得格外恭敬，又加上一句，“那汤饼，是陛下特意吩咐送给您的。陛下心中时刻念着皇后呢。今日其实一直在等您的。”

“罢了，你也去吧。我也是偶然走过此处。”皇后眉心一动，平淡地说。

“奴婢告退。”我匆忙走过，不停留片刻。其实我和皇后一道经历过那么多，她的心情我当然能够懂。

她心中自然有些难过。如果不是忍无可忍，她何必为了贵妃的事惹恼陛下。不过这其实也是好事，这是她作为皇后的开始。她要更加适应她的身份，她要明白她不再是娇宠一身的妻，也不能轻易惹得君王不快。

换过来想，她或许也在担心。有趣的是，孺人与王妃，良娣与太子妃之间，都是天悬地疏。这但贵妃与皇后，却似乎只有一步之遥。杨谊若有了贵妃之位，外有萧瑀，内有李恪，怎能不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呢。

其实，我慢慢也能品出皇后的心思。在她心中，妃嫔可分几类，一类无非只是陛下用来侍寝所需的美色，此类女子最多，位份高者如阴氏，还有许多下嫔御女。只要不伤及龙体，她大都不会上心。

再有便是不得不纳，与朝中千丝万缕的世家闺秀，这些女子，她一向宽和，甚至主动为陛下寻得，比如燕氏，韦氏姐妹。反正她只看是否安分守己，因为她知道陛下不一定有多动情，反正该有的都有，能封赏就封赏，也能和平相处。

这两类都是既能成全陛下，又能成全自己名声的。

但若陛下能动了些真情的，便要细细深究，不那么简单了，比如杨谊，她便会衡量再三。有一种却极为危险，便是有可能分走她和陛下灵魂之爱的女子。

陛下与谁在一处并不重要，能与陛下做心灵相通的夫妻，却是她最为看重的。

不过今夜倒是有些特别，那位吴氏才人侍奉得宜，陛下竟然没有让她侍寝之后回去，这倒超乎我的预料。但她却也难以预料留宿御榻之上的潜在风险。她在陛下惊梦之极，手足无措，惊动了更多的宫人和内侍。陛下恼羞成怒，把她撵了回去。估计她此后再难得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