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八月,雨季连绵,都是倾盆而下的暴雨,偶尔雷电交加。府中亦无要事。湖苑水满,若雨能稍歇,我便侍奉王妃到流亭中小坐,偶尔唤几个侍妾过来闲聊。
但我知道,王妃的心中始终都是远在幽州的秦王,两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传来胜仗,或是议和的消息。
近日书信不多,秦王上一封信中,提到他与齐王阵前纠葛,齐王惧而不出,只他一人带领副将,到阵前与颉利、突利两可汗周旋。虽然秦王用语轻描淡写,但王妃仍然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刀光血影,十分惊惧,直到最后读到突利可汗亦有议和之意,她似乎才又放下心来。
此外的事,便是李恪和丽质两人,同时生了场病。不是传染,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是同时发热、气疾。
李恪要严重些,高热不退。王妃本来已经宣了几个医官入府,日夜看守。但杨孺人急得发疯,重责了照顾李恪的乳娘和侍女,又半夜叩响白露居之门。只为求王妃能用上一支新罗进贡的珍贵白参入药。
王妃无奈,便找人开府库给她,又当着她的面对医官反复叮嘱,府中珍贵药材虽可用,但务必对症,免得幼小孩儿经受不起,适得其反。看来,李恪便是杨孺人最大的软肋,为了孩子,她怎么样都行。
王妃倒是冷静许多,一面吩咐王尚宫和乳娘仔细照顾丽质,一面每日前去看望几次。多让丽质静养,只遵医嘱用药,倒是好得快些。
我为丽质特意做了适于她养病的汤饼,类似于清汤面片,只求质地柔和,蔬菜细嫩,又用鲜汤调味,丽质喜欢得不行。王妃特意命我也送一份给李恪,但杨孺人显然瞧不上这家常之物,只赶忙打发了我走。
韦孺人她自洛阳回来后,身子就一直懒怠,原以为是舟车劳顿,又有哀思,又知道自己去洛阳的事儿引起府中风波,几下里深居简出,连上次满月宴都告了假。昨日,她却入白露居中,告诉王妃自己已经身怀有孕三月余。
“真的?那要恭喜孺人了。怎么三个月了,你才有察觉,可找医官看了么?”
韦孺人身边的宫女说道:“回王妃,本来前些日子,孺人已有些症状,奴婢便想为孺人找医官来看,可是……孺人说恪小郡王和长乐郡主都在病着,不好劳烦医官。便说等等……”
“糊涂……这也是能等得的事?幸好孺人无碍,否则,你们服侍这般不用心,必要责罚才是。”王妃训了那宫女几句。
“王妃……是我不让她去请的,好在现在胎像平和,医官说一切都好。王妃放心。”
“你已经为殿下添了两个女儿,这次若能生个儿子,便十全十美了。”王妃满脸含笑。
韦孺人听了王妃这话,怕是心中极为受用。其实,她也只是为秦王诞下了临川郡主,喜瑶是前夫的孩子。所以王妃说为殿下添了两个女儿这不分彼此又暖心的话,实在让她感动不已。
“妾身也想,希望能如王妃所言,妾身就如愿以偿了。但不知殿下此战突厥,如今怎样了?”
“都好,只是雨中征战,殿下难免辛苦,若知道你有孕,定会高兴的。”王妃又吩咐取上好的补品给孺人,饮食起居仔细照料。
又一日,长安大雨。府中各院门户紧闭,我为王妃点上熏香,又将前些日子插好的盆景摆到案几之上。这盆景用了一方不大的苏州石,围着青叶、矮竹、藤萝,去御湖中取水漫灌,慢慢缝隙之处也有了漂亮的青苔,很是好看。王妃赞叹不已,又让我多插了一方,准备来日献给陛下。
正是安静祥和之时,却见颜雷一身蓑衣,满身是水的闯入白鹭居来。他应该会给我们带来些意想不到的消息。不知好坏,但看他的表情,似乎并非报喜。
“拜见王妃!”
“颜先生……你怎么回来了?”我大吃一惊,大声问道。
王妃也腾得从案几上弹了起来:“颜雷!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王妃……殿下……受伤了。”
“什么?!受伤?严重吗?他现在在哪?现在怎么样了?究竟怎么回事?”王妃一连串地惊问,不容一丝喘息。
“现,现在无大碍……没……事……殿……殿下还在幽州。”颜雷气喘吁吁,话都连不成一句。我连忙帮他褪下蓑衣,让他换了件干爽的衣服,倒了杯水给他。
他一口喝下,在一旁坐了,才慢慢缓了过来。
“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妃听到刚才那断断续续的回话,知道不是秦王出了大事,也放下了心来。
“王妃,殿下与突厥对峙于幽州,连日大雨。殿下命齐王与他同出战,齐王惧而不出。殿下恼火,与齐王阵前冲突,只好下令让齐王留守,一人带领几个副将前去与颉利、突利对阵。这其实是殿下大胆设下的疑兵之计。颉利见状,以为殿下有大军埋伏,不敢前进,反而央求议和,再谈盟约。殿下知道他们诚意不足,只按下不提,引兵稍却。齐王恼怒,他怯战,又怨殿下拒谈盟约,几番与殿下争执不下。
谁想暴雨更甚,突厥箭努生锈,兵士多病,殿下眼见战机已到,领军冒雨夜行,大败突厥。殿下这才派人向突利说以厉害,邀其订立盟约。齐王竟然又百般阻拦,要殿下派军与突厥决战,还污蔑殿下此时议和有暗通突厥之嫌疑。
我来往观察,齐王与太子多次派人往来,秘密议事,处处对殿下掣肘。殿下已是忍无可忍。但为顾全大局,殿下不曾理会他们许多,诏突利可汗来帐中议和,原本十分顺利。
谁知秦王送突利可汗出幽州之界,回来的路上却遭遇一队突厥人马袭击。殿下并无准备,只有几个随从,好在刀人在旁有所察觉,提醒了殿下,殿下方才躲过一箭。对方人多势众,殿下不敢久战,上马而走。却突然有个人拔剑刺向殿下。”
“然后呢……殿下怎么了?”王妃急切问道。
“哎……是……是刀人拼死挡在了殿下前面。那剑……是先穿过刀人的胸膛,又拔出来,砍伤了殿下的左臂……”
“惠通……那惠通她……”
“她……”颜雷起身跪地,声音悲痛:“她……那剑上着了剧毒,刀人当场……就身死了。若是那剑直接刺向殿下,恐怕现在殿下也就……哎!”
“天呐……”这一噩耗,足以令我震惊和恸哭。
王妃也惊呆了,她一下子也眼中含泪。
“殿下左臂的伤呢……”
“殿下也中了毒。但毕竟,那大多毒入了刀人身体,再刺向殿下就所剩无多了……那毒是突厥常见的,突利可汗已派了最好的巫医为殿下解毒。我回来之时,虽未痊愈,但稍微活动已无碍了。但刀人……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王妃沉默了,屋中没有一点声响。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果然在此时身死……果然……她为救秦王而死……
“突厥人既然已经议和,他们为什么会行刺殿下?突利怎么说?”王妃十分机敏,察觉出了其中不妥之处。
“突利刚与殿下结盟,便出了此事,懊悔不已。下令彻查此事,前后抓住两人。但他查遍突厥人口户簿,都不见这两人痕迹。又听得那两人突厥语中夹带着中原腔调,怕是早已在中原混迹多年。”
“殿下怎么说?他应该不会相信是突利派人行刺他吧?”
“殿下与突利可汗多年深交,这次又恩抚结盟,突厥并无行刺的理由。自然怀疑其中有诈。于是便派人暗访。此两人的确是突厥长相,但衣服竟然用熏香,突厥人无此习俗,可见必然是从内地去的。
殿下见人过目不忘,想到二人便是那年裁撤长林军后,齐王为东宫太子招募来的突厥武士,皆是当时的死囚,所以才这般凶狠。而那刺杀的时机和线路,都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还试图嫁祸给突利可汗……”
“这便是了!突利想必不会做出此等令人不齿之事。可他们,竟然如此明目张胆,行刺殿下!还想嫁祸给突厥,让殿下无功而返,甚至因此而再起战端!”
王妃怒不可遏,颜雷见王妃了然于胸,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殿下准备怎么做?”
“殿下……殿下心知肚明,知道此事伤了大唐颜面,也怕再有变数。便派人说服突利默不作声,只当作一次意外。到时候多贡献些突厥女子给陛下,以表歉意即可。同时……殿下已经秘密将这两人扣住,回京再说。”
王妃点了点头:“只盼殿下能早些归来。既然如此,你未照顾殿下养伤,先行回来,所为何事?”
颜雷声音哽咽:“刀人……之事,殿下懊悔不已。但殿下快也得半月的功夫才到长安,就命我快马加鞭先送她的灵柩回来。说……实在不忍刀人的在天之灵还要在那边地受暴雨风霜之苦。好歹早日回到家中,能得安息……殿下还说,要大肆操办,人尽皆知。”
听到这一句,我实在难掩悲戚,眼泪更是如断了线的珠子。
“你去休息吧,辛苦了……”她吩咐道。颜雷眼见王妃和我的样子,知道也不好说什么,便转身退下。
王妃见我流泪满面,她也呆坐下来,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