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间屋子,我缓缓睁开眼。我只能趴着养伤,动一下,还是十分疼痛。我不知道自己的背上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我不想去看。不自觉地想到那一日的场景,我能理解,却仍然失落,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我多么希望他相信我,他会出面护我的周全,至少让我不要身陷这残酷的刑罚。或者,给我一个眼神,表明他心中认为我不会和他们一样……
但没有。我突然明白,这也许很难。因为在他看来,我不是天生将与他生死与共的那一个,就不可能永远忠诚地在他的身边。
四下里十分安静,我任由自己的眼泪流下,背上火辣辣的感觉,我伸手,想去抚摸。
突然间,窗外颜雷的声音响起:“思伽,你怎么样?我能进来吗?”
我连忙擦干眼泪:“请进!颜先生,可有事吗?”
颜雷三十多岁,人很温和:“别哭了。这是殿下给你的。”他走进来,四周环视,又看着我,递给我一样东西。
“殿下?”
“府里的金创药很好,早晚换药,两三日包管好了。”
我拆开来,里面是一张字条,殿下亲笔手书:“不得已,勿怨”。
“殿下他……”我惊异了起来。
颜雷笑道:“这下你不用难过了。殿下信得过你,只是那般情势,不得不那样做,所以,你也要相信殿下!”
“殿下他人呢?”我心中的万千沟壑,一个瞬间似乎全都被舒缓,复原如初。
“突厥举国来犯,殿下奉陛下之命,昨日一早已同齐王领兵前往幽州迎敌。”
“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受伤后发了高热,昨晚热度才退。王妃派了人一直照顾着你呢,这会儿怕是煎药去了。”
“谢谢王妃、殿下……颜先生,殿下既然出征,你为什么没随同前去?”
他笑道:“我的职位是府中总管,不是将军,自然不会去。殿下身边有副官、将领,都是跟随殿下多年的。高刀人也跟去随军侍奉,定然无事。”
“哦……”我点了点头。“什么?刀人也一同前去了?”我似乎想到了什么。
“是啊,刀人自幼习武,又喜男装,她随侍军中,更方便些。”
“我明白了。只是我这伤……只怕还不能回去当值……”
“暂且不妨事,不过,你还是得快点好起来。殿下不在,你必得辛苦些,侍奉好王妃才是。”
“好,我会的。颜先生,谢谢你。今日若不是你来看我,带来殿下的字条,我恐怕多少日子都打不起精神。”
“我懂!”他露出温和的笑容,似乎洞明世事,也可能早已司空见惯。他比秦王年长,虽从不多言,但处事公正,我心中很是敬他。
他走后,我抚摸着秦王的字迹,心中不快一扫而空。刚才对他的埋怨和失落也烟消云散。他心中,还是信我的,待我与众不同……这于我而言,很重要,如我的护身符一般,支持我在这里走下去。
令我有些难过的还有高惠通。我记得,她的确有带刀女侍卫的意思,但却死于唐太宗登基之前。难道……就是在此次出征中死去的?
不对!我猛然想到,她如果此次会有危险,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保护了秦王!那么,秦王殿下这一次征伐突厥,岂不是身在险境。天呐!
但我帮不上任何忙,只能静候消息。这几天我的伤已经好转,我回了王尚宫准备明日回去当值。
天色还早,看外面还有暑气,料想无人此时出门。我便出门,想至湖苑旁边走走,也算赏玩一下这府中景色。毕竟入府以来,我几乎日日劳作,从无休息。
我是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向前走的。却意外地发现小径一旁有一簇绿萝,缠着满满盛开的蔷薇。这正是夏季的花木,好美。我一路贪看,未曾停步,看见一个女子也在不远处。
却是高承衣。我舒了一口气。毕竟宫女在这后院乱走,深究起来也不合规矩。
我连忙上前屈身行礼:“奴婢见过承衣……”
她一把拉起我:“快免了……你的伤可好些了?我都听说了……真是……”她不等我说话,就一直关心着我。
“奴婢好多了,这不,回了王尚宫,明日回去当值,今天落了半日空,便出来走走。承衣怎么不带个宫女在身边伺候?”
“你懂的,我不愿劳烦别人。”她仍然那般谦和一笑。
“承衣毕竟是府中的主子,也不能看着不像。那……今日,奴婢来伺候你吧。”
“你不用这么客气……私下里,便你我相称即可……”
我看着她,散发着暖意,如姐妹一般,是我在这府中从未感觉到的。
“这奴婢可不敢……”
“没事儿,你若总这般生分,我还怎么和你说些体己的话呢……”
“好……”我心里实在喜欢这个善良如春风的女子,便与她同行,向前一路走着。
“你别怪王妃,也别怨殿下……我想,他们是相信你的。只是有时候……毕竟这么大的王府,情面也不容易讲。”
“我了解,若不拿我做法,如何能服众呢?所以,无论如何,我是逃不掉一顿鞭子的。”
“我知道你能明白。思伽。你知道,宫中府中通传消息能致多少人于死地,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以,殿下和王妃对此便格外严厉些。其实他们待人是极好的。你如此忠心周到,定会有个好结果的。”
“承衣,我想问问你,你觉得,什么是好结果呢?”
她显然被我问住了。怔了片刻,也许她想到了自己,也许还有些她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人。她摇了摇头,嘴角抿起一丝笑意,其中夹杂着苦涩:“问得好……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起来。她回答的也好,因为,我们的确不知道。
“诶,殿下那日在我那里突然提到半首《乌夜啼》,是你写的。你给我说说罢?”
“哎……那是在行宫里,我看到寒鸦阵阵,信口雌黄随手写的。是殿下不笑话我罢了。”
“怎么会?那首诗我听了一半,便知不是寻常人能写得出的,‘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后面是什么?”
……我知道最后两句伤感,怕她触景生情,但还是说了出来:“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你看,写得多好。那么自然,那么现成……这闺中女子的深情,谁又能比这手中织锦的千丝万缕更明白呢?”
她解读得好,我便问道:“承衣也喜欢诗赋么?”
“小时候,秦王读书时不喜诗赋,但我却喜欢。他的诗词功课都央求我替他做。结果,被窦夫人发现了,要罚他,做诗十篇。可愁坏了他。他便问我要怎么才能做得好。我只好把那一摞厚厚的《诗经》、《楚辞》、《汉乐府》都堆在他桌上。结果,秦王真的在书房里苦读,只三天三夜,便做得有模有样,实在天赋颇高。
我看他上进,高兴得很。说你终于这般用功,不用夫人操心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母亲说,我若做不出,她便罚你。我不舍得你受罚。自然要好好做。再说,这有什么难的?’……”
我听着这般美好的故事,也只能发生在年少之时吧。她讲述时眼睛里含着的笑意,声线里包裹着的甜蜜,足以看出年少秦王曾经是多么喜欢她。她也曾经是秦王心中的唯一吧。我被深深地触动了,足以让我久久品读。
“你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太美了。我在幻想当时的秦王……”
“这故事,可真够美好的。你幻想?你也配么?”在天策府能这般刁钻说话的,唯有杨孺人了。原来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湖苑边上,却未注意到杨孺人也在那边闲游。
“奴婢见过杨孺人。”
“参见孺人姐姐”我们两人连忙行礼。
“我看你们俩都是你我相称,不是挺好的吗,这会子怎么又知道自己身份了?”
我看她来着不善,恐怕要难为我们。我连忙要告饶,承衣却挡了在我前面,毕竟她比我还是有些脸面。
“孺人姐姐,你别误会。我偶然遇到思伽,知道她那日受伤了,便随口询问了几句。”
“这白露居的宫女,不在殿中伺候,跑到这儿来,是偷懒,还是另有所图?王妃可知道吗?”
我连忙向杨孺人解释:“回孺人,奴婢获准养伤,已回了王尚宫,明日回去伺候。所以……奴婢在湖边偶遇承衣。承衣便寻问了奴婢的伤,正在告诫奴婢,要毫好生服侍王妃和殿下……”
“你别遮掩了,我都听见了,姐妹相称,吟诗作赋,还有这幼年故事……高承衣,你是自己不得宠爱,想提点新人吗?再说,你刚唤我姐姐,又与她姐妹相称,你这是要把我们都归于低贱的婢女才肯罢休?”
“孺人姐姐……你何出此言。我没有这个意思,也未如此说过。只是希望私下里随和些好,别无其它,姐姐不要误会!”杨孺人咄咄逼人,高承衣自是拿她没有办法。
承衣并未说过姐妹相称之语,杨孺人看来是要借题发挥。我无法,连忙跪下请罪:“孺人,您误会了。高承衣心善,疼爱奴婢,只说私下奴婢称呼上可少些规矩,谈话也显得亲切,并未说过什么姐妹相称。但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有所僭越。那诗赋更是奴婢随口写的,承衣听得入耳,方才让奴婢重复了一遍,再无其他的。都是奴婢的错,还望孺人宽恕。”
“你的确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别忘乎所以。既然如此。你也知错,便好好跪在此处反省吧。高承衣,你也一道,你若愿和她你我相称起来,我便也责罚的起。”
此人甚是难缠,我便罢了,竟然如此轻视承衣。“孺人惩罚奴婢,奴婢自当领罚。但承衣也是秦王妻室,孺人怎可罚她?莫说承衣无错处,就算有错,王妃尚在府中,也应回了王妃,由王妃责罚才是。”
我话音刚落,脸上已经挨了杨孺人一掌。“你少拿王妃来压我。我只说今日的事!”
“这么热的天,杨孺人怎么还动这么大的火气?”谁料此刻,王妃出现在我们身后,她这般唤着杨孺人,杨孺人也吃了一惊。我们几人连忙向王妃行礼。
王妃看着我:“你这婢子,伤既然好了,为何不去殿中伺候?如此懒怠,还因闲逛惹出了这般麻烦。高承衣若看得起你,平日里多去伺候,我自然欢喜。但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可坏了尊卑规矩。记住了吗?”
“是,奴婢记住了。”
“看在你的伤刚好的份儿上,只罚一个月的月钱。下不为例。”我连忙叩谢王妃解围。无论如何,责罚宫女总是没错的。这不疼不痒的罚了薪俸,便意味着王妃是在保护我。
“杨孺人,你与高承衣同为秦王侍妾,却要在这里私自处罚,你可有这般职责?还是殿下哪一日许了你主理府中事务?”
“没,没有……”杨孺人竟然没了气焰,连声应承。
“既如此,你便也逾越规矩了,是不是?可知错吗?”王妃并未十分严厉,但却有一种不容她人挑衅的威仪。
“一个宫人,和主人如此说话……”
“杨孺人,你身边的宫女与宫中有来往之事,可还没有结论。你若有如此才能,便须好好管教你院中宫女……别再出什么差错才是。”
“是……”听到此处,杨孺人也有些无奈,还想抱怨几句,倒也没了底气。
“王妃,她们在府中传递些宫怨诗赋,岂不是抱怨秦王雨露不均?这不是在污蔑王妃的贤名吗?”
“孺人……你……”我对她这无事生非的能力实在深表敬佩。
高承衣连忙道:“王妃,妾身并无此意。只是听说那首《乌夜啼》不错,便让思伽随口读来的,绝没有这个意思。”
“哦?你读来给我听听。”
承衣低眉敛首,几分恭敬之下读了出来,她的确过目不忘。一字不差。
王妃听了,却是满脸笑意:“果然好诗,杨孺人,我怎么听不出你说的那般意思?只见浑然天成,情真意切。杨孺人,你长于宫廷,自然有良好教养,如今这般品读诗赋,倒是让我有些怀疑了。”
王妃果然凌厉,和杨孺人说起话来,那般周密,虽带着笑意,不见怒色,但也不见温柔。
“好了,天气这么热,杨孺人也回去休息吧。今日听说恪儿功课做得好,我已赏赐一方宝砚给恪儿,还是殿下少时用过的。你且去陪伴恪儿温书吧。另外,殿下临走,吩咐给你的江南绸缎,我增添了一倍,已经派人给你送去院中了,你去看看可否中意。”
说道恪儿,杨孺人便登时没了脾气,又有宝砚,又有绸缎,也是给足了脸面,就在无奈中称是,向王妃告退。
王妃看了看我,无奈地笑道:“你休息,便好生休息。若晚上再到处闲逛,惹了麻烦,你便自己受着吧。”
“王妃……谢王妃。”我知道她不是真心责怪我。
“好了,你伤刚好,又闹了这半天,快回去歇着吧。难得休息,莫要这般浪费了。”
我应声退下。只见王妃拉着高承衣的手:“杨孺人……她就是这般任性,你别往心里去。来,晚上我们一处用膳吧。”
“是……”高承衣笑着回应。
“蘩儿……”王妃亲切地唤道,那柔声的嗔怪是想真心告诉她不必如此客气。
晚上,我没有再去别的地方。只在窗前,望着大唐明月。清冷孤傲,亘古未变,被我们凝视,又凝视着我们。它要从现在悬挂到千年之后,但能否从千年之后又穿越而来?
而今夜,他在幽州。那便是我生活居住的前世。他会不会有所感应,在某一个时间想到我,或者与我在梦中相会。而我在长安,一年以后,他将在这里君临天下。而我,那时又将身归何处……
我思念他。不亚于这府中的每一个女人。愿我的思念,能保佑我,一直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