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38章 半月之争（六）

“有一种梦，名为梦魇。其恐惧源自人心最深之处。为人，皆有所惧。换而言之，人皆有其梦魇。而梦妖所造梦魇，能加剧恐惧，点燃**，使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长留之声飘荡在黎禾耳边。

“待其彻底失控之时，便是汝趁机而入之时。”

黎禾微蹙眉头，强忍着身体传来的疼痛。与此同时，造梦也在大量消耗她的法力。她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够坚持到含睇彻底失控之际。

含睇欢快地跑向那个白发男子，喊着：“主人！主人！”

黎禾不解，问道：“那人是梦妖？”

一股黑烟回复黎禾，“是。”

黎禾看得出神：那白发梦妖身上好似隐隐散发着神性之光。

白发梦妖朝含睇伸出手。含睇满眼泪光，期许地奔跑至他跟前。

白发梦妖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道：“蝴蝶，没有丑陋的。可为何含睇是这般？”

含睇全身一颤，“主人......不不不，这不是含睇的脸——”

一边说着她一边撕扯自己那半张丑陋的脸。鲜血滴落，染红大地。

她急于证明，可脸皮怎么也撕不下来。

白发梦妖冷声道：“你太让我失望了。含睇。你如此丑陋，怎能待在我身边？”

含睇愕然抬头，跪在地上，想要抱住白发梦妖，却畏惧自己肮脏的双手沾染他洁白的衣裙。

“主人！含睇已经找到变美的方法！含睇真的做到了！含睇现在是半月楼的花魁，是真个晋国的第一美人！”

“是吗含睇？可是你现在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含睇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脸皮正在脱落。她惊恐地去捡拾地上的脸皮，“不不不不——不不不——”

她身下的血池倒映出她的面孔：一张没有皮的血肉之脸，肉如岩浆一般在滚动，其中好似有无数个女人想要从她的血肉之中爬出。

“啊——”她惨叫一声。

一阵风吹来，四周景象开始猛烈旋转。

黎禾匍匐在地，头晕目眩。

“时机已到！”长留在耳边告诫。

黎禾艰难抬头，锁定含睇，一点一点朝她爬去。

可就要在触碰到含睇的那一瞬间，世界静止，一股强大而温暖的力量化作热风扑面而来。

黎禾一惊，这是谁的力量？

目光？她抬头，却见那白发梦妖正凝望着自己。

“长留，这是怎么回事？”

长留没有回应。

“长留？长留？”

世界静，景象一片模糊，含睇身上低落的血悬置空中。而那白发梦妖却穿过静止的世界，一步一步朝黎禾走来。

黎禾紧握手中匕首，艰难起身，警惕地盯着白发梦妖。

“原来如此。”白发梦妖开口道。他的声音如这他的法力一样，温暖轻和，“可否帮助含睇？”

“你是谁？”

“我谁也不是。我曾为梦妖，但已然去世多年。含睇封存了我的一丝魂魄，藏于这半月湖之下。今日你造梦，我的魂魄出于本能，潜入了这梦境之中，这才让我这不该存在之人，短暂停留。”白发梦妖温柔一笑。

“那你是要阻止我？”

“不。到此时此刻，谁也不能说含睇无辜。”白发梦妖转而看向含睇，看向那个无助的身影，“含睇是我一次游荡山水时，遇见的一只红斑蝶。我见其模样好看，一时贪念，收养下来。受到我法力的滋养，这只红斑蝶很快具有了灵性，还修习了法力。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变成人形，在修为未到时，强行化人，以至于模样受损。”

白发梦妖微微蹙眉，“她好似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每天都会问一句，含睇今天有没有变得更美？”

黎禾问道：“所以你后来抛弃她了？”

白发梦妖面露忧伤，“从某方面来说，确实。”

黎禾蹙眉，原来这就是含睇的心结。

“不过生离死别。”白发梦妖又开了口。

黎禾心头一颤。

“我的寿命走到了尽头，不得已只能留她孤身一人在这乱世之中存活。但我也曾想到，她法力弱，性格又怯懦，难免受欺负，于是将傀儡人李千关留在她身边。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执着到这般地步。”

“就算她一切行为有因，可那些无辜的女子，也不该遭受这些。而且，如果我不杀她，我、我的朋友都会死在她手中。”

白发梦妖看向她，“嗯，我明白。我是希望你改梦。”

“改梦？”

“梦魇是以恐惧来束缚做梦人，而幸福同样也能束缚做梦人，甚至比恐惧更具效力。”

黎禾差异，“你的意思是送她一个美梦？”

“是。”

“我做不到。”

“我将我这最后一丝魂魄的能力赐予你，你便能做到。”

黎禾望着白发梦魇，想到春琴被扭断脖子的那一刻，想到那些少女痛苦、挣扎、哀求的眼神，冷声道：“她配吗？”

白发梦妖一怔，欲言又止。

“对不起。只是作为她的朋友，我希望她能化解自己的心结。”白发梦妖望着黎禾，眼神温热，那双浅白的瞳孔愈发美丽。

黎禾紧握拳头，思忖：制造美梦，这正是她想要为朱凌雪做的。如果获得白发梦妖的法力，自己就能造美梦，是否也能为朱凌雪造梦？

“姑娘追求善恶。”白发梦妖又说道，“即使如此，姑娘何必看他人是善是恶？”

黎禾不解，眼露疑惑。

白发梦妖豁然一笑，“原来是无梦之人。看来姑娘并不知道何是善、何是恶。”

“含睇定然不是善。”

“姑娘这般行事，只是因为你爹爹总是言传身教，让你做一个善良的人。而并非是出于你自己的思索。”

黎禾一惊，他怎么知道爹爹？她后背发凉，越发觉得这个人的眼睛好似将自己的一切都看透了。

“笑话。就算无人教导，我也不会认为含睇是好人。”

“我并非说含睇。”白发梦妖轻轻一笑，“罢了。我也无权在此说是非善恶。我救过人，也杀过人。做过善妖，也做过恶妖。”白发梦妖身上的白光越发耀眼，“我将选择权交予姑娘你吧。”

说罢，他身上的白光迅速钻入黎禾身体中。

黎禾顿时感觉全身温暖，好似一切痛苦都烟消云散，好似被幸福拥簇——

耳边飘过白发梦妖最后的声音，“比起噩梦，难道美梦不更加美丽、更加眩目、更加有意义吗——”

声音逐渐消散，白光尽数涌入黎禾身体之中。一瞬间，黎禾的长发变做雪白银发，随风飘荡。

她怔怔地抬眸，好温暖——

世界再次运作，含睇的惨叫声再次响彻。

“啊——主人——主人——”抬头不见白发梦妖，含睇疯狂寻找，转头看见黎禾，跪着朝黎禾爬来，“主人！主人——你不要离开含睇——你不要离开含睇——”

黎禾不禁后退。

看不见？黎禾这才发现，自己看不清含睇的容貌，只看见一团血色丑陋的东西朝自己蠕动。

她摸着自己的眼睛，殊不知，此时此刻，她的眼睛已然变得同白发梦妖一样：浅白透着一点蓝。

远边，周明走来。含睇一惊，忙地埋着头，“不不不——不要过来——丞相大人——你不要过来——”

周明一步一步朝含睇走来，“含睇？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含睇慌张地闪躲周明的眼神。

“好生恶臭，像是腐肉。你真叫人恶心啊——”

含睇猛地抬头，抓着周明的脚，“丞相大人！含睇的眼睛没有变啊——你说过，含睇的眼睛很好看。既含睇兮又宜笑——你那时候吻含睇时，都没有嫌弃过含睇......你是唯一没有嫌弃过含睇的人——”

“是吗？可那一吻，实在叫人恶心。”

含睇整个人呆滞在地，“周明......周明......”

黎禾微微蹙眉，此时的含睇像是被世界抛弃的小孩，那般无助，那般绝望。她已然已经深陷自己的恐惧之中。

黎禾怜悯地抬起手，画阵，念道：“浮生如梦，长梦不醒——”

天空上，飘下白雪。白雪覆地，遮住了那些血迹。一时间，天空大地一片青白。

黎禾远远地望着含睇，只见含睇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欢笑雀跃，时而像个小女孩似的撒娇。

渐渐的，她的身形发生了改变。

黎禾微微一愣：在她的眼中，含睇的身体变成了一只清澈、轻盈而美丽的蝴蝶。

她恍然大悟：原来那白发梦妖根本就看不见，或者说，他眼中的世界与常人不同。

她忍不住心底沉闷：那含睇所纠结之事，本就没有意义，因为曾经在白发梦妖眼中，含睇一直这般美丽。

“发生了何事？汝竟能改梦？”长留之声兀然响起。

“长留，梦妖也会自然死亡吗？”

沉默半晌，长留回复道：“当梦妖不再渴求**之时，自然会迎来生命终点。”

“那与人也无异。”

一只狐狸从黎禾身体里跳了出来。

黎禾蹙眉，看来吸收了白发梦妖的法力后，长留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长留望着含睇，“汝还不速速吸食含睇之欲。”

黎禾步行至含睇跟前。含睇抬眸，朝黎禾灿烂一笑。

“罢了，就让她留在这里吧。”

长留挑眉，默然不语。

黎禾的身子一点一点消散，而含睇依旧沉溺于美梦之中。

片刻，黎禾返回现实，再次回到黎禾房间之中。她看见含睇躺在地上，嘴角上扬。

她握着匕首，走到含睇跟前，猛地扎入她的心脏。

最后一刻，含睇甚至没有察觉到疼痛，嘴角挂着笑，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的身体、四周的丝线缓缓消散。须臾，一只只有一半翅膀的红斑蝶飘落。

黎禾虚弱地跪在地上，她的身体以恢复如常，视线里的世界恢复清晰，清晰的丑陋。

她靠着墙壁，虚弱地呼吸。

而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时，她迷迷糊糊地听见长留之声。

他好似念着什么：“贪、嗔、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