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面安静的世界截然不同。酒吧里喧闹令人头疼。我有一点后悔之前说要到这里来了,”上次来竟然没长记性。为霜倒是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吵闹。
吧台里的调酒师有一点惊讶:“你不是不来接客了吗?怎么又过来了?”
“今天只是过来玩。”为霜有些无语的敲了敲吧台,“一杯金汤力,一杯莫吉托。不要什么事都往那方面想。”
等待鸡尾酒的过程有些无聊,为霜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凝视这一旁的舞池。我也跟着看过去,只看到一群群魔乱舞的人们。男人,女人。甩着头发,扭动腰肢。不好看,没什么意思。我再一次对之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后悔。正在我犹豫要不要对为霜实话实说说那句“想去酒吧里喝酒”只是随口一说凑数的时候。为霜开口了。
“他们靠这个麻痹自己。”为霜颜色很深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她轻轻的抚摸起了她的长长头发,“有些人因为痛苦,有些人因为空虚······也有些人是为了肾上激素。”
“您的酒。”调酒师已经将酒调好。我拿起一杯尝了尝,很苦,狠辣。
随着音乐,舞池里跳舞的人们已经快到达热闹的顶点。
为霜拿起酒,喝了一口。她忽然皱眉道:“你不觉得我也很虚伪很恶心吗?我也这样。我而且我更糟糕,我一边这样做,一边有些鄙视这个行为。我就像一个令人作呕的伪君子。”
她粗鲁的连喝了大半杯酒:“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说他们的坏话了。”
为霜喝酒,我沉默。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我的头脑有些发晕。大概不是错觉吧,因为这头晕太真实了。可能是被音乐震的,也可能是喝酒喝的。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为霜把酒拿反了,我喝的是金汤力。为霜喝的是莫吉托。这一小小的,不足为道的错误却让我狂笑了起来。这二十几个小时的荒诞经历也终于有了抒发口。这一切都是那么讽刺。战争,暧昧,酒精。这世界恶心又残酷。人们为什么不能麻痹自己?人们为什么不能狂欢。人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哭泣还是欢笑都是你自己决定的。理论上。
我一口喝干了对我而言很恶毒的金汤力,酒精在我的嗓子中灼烧。我从吧台的高脚凳上站了起来,询问为霜:“你想去跳舞吗?”
为霜看着我,轻巧的溜下高脚凳。我向她伸出了我的手臂,为霜自然的挽上了我。我们一起走向舞池。
舞池里的人很多,我和为霜瞬间就被挤开,失散。我淹没在人群里,汗水,香水,种种人类身上的气味铺面而来。我闭上眼睛,努力假装这些气味不存在。慢慢的,这些气味真的消失了。
只要我认为这些东西不存在,那他们就不算存在。我略微邪恶的思索着,音乐劲爆。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跳舞,也就是乱蹦乱跳。
前奏,前奏,前奏。**,**,**。我跳着,舞着,毫无章法,不顺着节奏。我叫,我跳,我原地转圈。世界颠倒变了模样,似乎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感觉我好像回到了世界刚刚开始地时刻。我好像忘记了战争,忘记了屠杀,忘记了子弹和枪支。
我无法思考了。
刚刚喝下地金汤力起了作用,我的头越来越晕,越来越晕。我的舞蹈变成了跌跌撞撞。终于我一头扎在了舞池外的地上。
还好,不是很痛。为霜拖住了我,她看着我发笑,桑葚一样黑的眼睛也在笑。
“感觉怎么样?”她问我。
“比我想象的要好不少。”我回答,同时借着她的力气勉强站了起来,“你还要回到舞池里吗?”
为霜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走吧。”我说,下意识去拿外套,险些一头扎在地板上。然后我才想起来我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拿外套。
没拿外套的好处就是离开酒吧的时候直接冻醒了,再也没有头晕的感觉,只靠冷空气就好像给了我一个清醒的耳光。
路灯亮闪闪,暖黄色的灯光照的白雪也有了暖意。为霜左手拎着书,右手牵住我的手,一点一点的往前走。幸亏没有下雪,不然我们会冻死。不过就算没有雪,其实我们也冻得够呛。
“如果你从战场回来,你打算干些什么?”为霜忽然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根本就不知道答案。我只能沉默。
“我想开一家书店。这才是我从小的梦想。”为霜用她的回答代替沉默。
“如果那个老板娘不想接着开书店了,我觉得我可以把那家店买下来。然后接着开。别的什么也不卖,专卖小说。什么类型的小说都有。爱情小说,推理小说,恐怖小说,世界名著。也许也可以卖漫画。”为霜自顾自的说着,她的手很凉。
夜里的天是很深很深的蓝色,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下雪了,所以天上有很多很多的星星。星星闪烁啊,闪烁。
“我想和你一起开书店。”我站住了,站在雪里。为霜回过头看我。
她笑了。她真的很少很少笑。可现在她的笑容看上去是这样的快乐。
我们接着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为霜不是在前面牵着我了,我们已经肩并肩了。我们的手依然紧紧的牵在一起。
到了为霜的小楼里,其实我们都已经筋疲力尽。但还是强撑着洗了澡,疲惫的瘫倒在床上。
为霜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一样。我却毫无睡意,之前被酒精和音乐掩藏的恐惧在此刻又卷土重来。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小时候母亲看的战争片。子弹,炮弹,鲜血与残肢,已经足够让人疯狂的痛苦与炸穿耳膜的哀嚎。
不知何时,我的手心已经是一片潮湿。
我默默深呼吸着,尽量不发出声音。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我没办法强迫自己不去害怕,我就这样沉默着让恐怖咀嚼我。
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就是留下。我不想打仗,不想面对战争,面对痛苦,残肢断臂以及屠杀。我的手心一阵刺痛,那是我指甲抓破手心又被汗水所触碰引起的疼痛。
为霜忽然抱住了我的腰。
“你睡不着吗?”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小声的问我,明明这栋楼里除了我和她之外没有别人,“我也睡不着。”
灯开了,卧室重新被光明所笼罩。我呆呆的看着这个古香古色的卧室,我发现我想象不出这间卧室被战争所摧毁的样子。也可能是因为我并不想看到这间卧室成为废墟的样子。
“既然睡不着就别在卧室里坐着了。”为霜说道,“去楼下的客厅吧。”
“你有没有感觉现在这个世界很不真实。”壁炉里的火燃烧,灰沙发很暖和。为霜轻轻的将她的长头发捋到右侧的肩膀上,“太宁静了,太祥和了。太美好了。”
我的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我只能点了点头。
“太虚假了。”她喃喃的说道。我感觉到一丝异样,转头去看,惊愕的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了两行眼泪。
“这个世界一直都很虚假。无论什么样的美好,总是像泡泡一样一戳就破了。没办法维持,也没办法找到不让泡泡破碎的方法。”为霜的声音根本就听不出来哭腔,但我能看到她脸上的眼泪一直在流。我慌乱的用手心抹去她的泪水,眼泪再一次刺激了我的伤口,但是现在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
“是的,是的,很虚假。”我说道,我的眼角也有些湿润了,“我一直希望这个泡泡能多留一些时间。时间长一点,长一点,再长一点,”
最好这个泡泡永远都不要破碎。
为霜站了起来,走到了壁炉旁,打开了音乐,顿时悲伤的乐曲响彻了客厅:“可现在泡泡已经碎掉了。”她看着我,“被战争。”
我不由自主地也站了起来。
为霜不知从哪里掏出了香烟,我看出拿包香烟正是我第一次见她时抽的那个牌子。也是我第一次在她家吃云吞时她抽的那个牌子。那个牌子也是当时我抽的牌子。
她拿出两根,借着炉火点燃:“你可能不知道,我染上香烟时还很小。那是大概······八年前吧。那时候我十六岁,是从家里跑出来之前开始抽的。不过没多长时间就来这儿了。当时想法很简单,就是尽量找一个冬天长点的地方。”
为霜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她停住了话题,看向窗外:“我本来应该后悔的。我应该后悔来到这里的。”
音乐变了,一支优美的钢琴曲响了起来,衬着沉默的小楼世界。小提琴不知加入进来,两种乐器一唱一和,交织出梦一样的忧愁歌曲。我安静的聆听着,安静的注视着为霜。
她吐出烟雾:“可是现在,我完全不后悔。我感觉我无法后悔。就算泡泡破掉了,也还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这些东西让我无法为泡泡的破碎而过于悲痛。因为现在他们占满了我的大脑。阻止我发出哭号。黛西,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就算泡泡再怎么破掉,还是有一些东西在的。”
我伸出手,抚摸上她的脸颊。已经燃烧殆尽的香烟被我丢到了火堆里。为霜的香烟同样。
音乐再一次切换了,变成了一支风格复古的歌曲。前奏悲伤的声音环绕在客厅,让人有想要跳舞的冲动。
为霜的手搭上了我的腰。
不需要说话,不需要说一二。在女歌手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我们开始了舞蹈。不是在蓝色情人里跳的那种,而是华尔兹一样缓慢的舞蹈。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到了这座只属于故事的木屋。”
那天我问为霜,你为什么要抽烟,可能是从那时候起,我就被她吸引了。我探寻着,我不自觉的跟她说话了。并且我渴望一个回答。
“木屋旁是长着蓝色浆果的灌木丛。”
她的确回答了我。她笑,她抽烟,她丝绸的裙子被夜里的冷风吹着飘起来。飞扬着,她的长发也被吹起了。她的五官算不上多么出众,可她看上去真美。
“我没有抱着甜美的松饼开始大吃,就算牛奶的香味让我垂涎欲滴。”
几个小时之后我竟然又一次看见她了,而且她邀请我去她家里吃云吞。她的脸隐没在香烟的烟雾里。我一直说不好当时我到底有没有在她的脸上看见眼泪。
“要不要去一个没有王子和公主的嘉年华。”
那一次偶然的“叛逆”,我在酒吧里遇见了她,她往舞台下纵身一跃,就像那下面不是坚硬的地板而是柔软的棉花。
“要不要向绿色的精灵讨要一个甜蜜的吻?”
我注视着她,她躺在雪地里。她看上去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她火红色的裙子在纯白的雪花之中格外耀眼,像在雪中燃烧的火。
“安静的跳舞,不用去在意。”
我注视着她,注视着她。我最终还是送了她回家。那天晚上我留宿在那里。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用她的手臂抱住我的腰。
“因为是童话里公主沉睡的森林。”
那天凌晨我去寻找她,我看到了她在客厅里。她的手分明抚摸着自己,可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她好像已经燃烧完毕了。是一段枯木。可我被吸引了,我走过去。
“所以没有人会打破这份独一无二的静谧。”
她又请我吃云吞。她和我之间的相处好像有什么和第一次不一样了。可能更加随性,更加自然。添了一丝我和她之间的心照不宣。
“请注意别踩到旁边那一朵,紫色的小花。”
那之后我离开了,去演习。可之后的一切发生的都如此迅速。我来不及反应。当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想要找到她。
“顺着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小路,”
我拼命的在城中奔跑,踩着雪,没有外套。好像来不及了。也可能确实来不及了,但是最后我找到她了。
“轻快的回家。”
见到她时候,我想拥抱她,张开双臂,头埋入她的发丝之间,我呼吸的时候能感受到她洗发水的味道。但是我没有。而她也就那样看着我。
“蓝色的兔子想要那根云朵味的棒棒糖。”
我和她走在路上,雪中,路灯下。她带我进入书店,她带我看书,她带我堆雪人,她带我去蓝色情人喝酒还有跳舞。
“木屋里的小小棕色灯球缓慢的被点亮。”
她带我回到了她的家,那栋小楼。我害怕时她用她的手臂抱住我的腰。
“华尔兹的节奏是一哒哒二嗒嗒。”
楼下的客厅里,她跟我聊天,和我抽烟。
“我独自一个人转起圈。”
她和我一起缓慢的跳舞,现在。
“我的裙摆一直飞到了天边的彩虹上。”
我能感受到她的眼泪,我紧紧的抱住她。这是无力的我能给她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染上了美丽的颜色我露出微笑。”
她未来应该过的很好很好,她应该每天都微笑。她坐在已经属于她的书店里,坐在曾经属于那个老板娘的柜台后。柜台上放着一杯牛奶,她入神的看书。
“安静的跳舞,不用去在意。”
如果有客人推开书店的门,就算铃铛的声音丁零当啷,她可能也不会抬起头,因为她根本就注意不到。她仍然会专注的看着书,就好像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因为是童话里公主沉睡的森林。”
有的时候,书店不忙,外面下着大雪的时候。她会在书店的窗户旁抽烟,小小一点的火光。她可能会抽着抽着香烟笑起来,她会不会是想到我了呢?
“所以没有人会打破这份独一无二的静谧。”
如果今天书店关门,她想要去散一散心。她可能会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抚摸每一根在她身旁的路灯。甚至可能和路灯跳一小段舞蹈。
“请注意别踩到旁边那一朵,紫色的小花。”
当然,她也可能会选择去蓝色情人,那间酒吧。她可能会点金汤力,或者她爱上了莫吉托。她会和那个调酒师说说小小。喝完酒后她会去那个舞池里跳舞。跳完舞接着喝酒,直到喝到像上次一样疯狂,甚至从舞台上跳下。但是舞池里的人群会接住她。
“顺着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小路,”
完成了这一切,她会心情舒畅的离开酒吧,不需要再去雪地中躺着。
“轻快的回家。”
她会轻轻的哼着一首她喜欢的歌。
“这到底是不是我,做的一个美梦。”
她的生活会像梦境一样美好。
“我,不想分辨。”
她会活得非常的快乐。
“我也只不过是想要参加一个嘉年华。”
她会获得一切。
“我也没有期待有人邀请我跳舞啊。”
她会顺遂无比。
“我就只是这样转着圈——”
她会常常笑,笑得很开心很开心。
“呼啦呼啦——”
就算从此以后我和她的生活无关了。
“有个可爱的小妖精告诉我。”
就算我以后再也再也无法看见她了。
“请注意别踩到旁边那一朵,紫色的小花。”
她的生活也会这样完美,她不需要再有别的坏事来打扰她。
“顺着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小路。”
她会一直一直,就这样完美的生活。
“轻快的回家。”
无论我在她心里重不重要,此刻或是未来。无论她之后还有没有见到我。她都会在雪里,阳台上,或是路灯下,抽上一根香烟,然后轻快的回家。
女歌手的歌声已经停止了,歌曲已经接近尾声。我看着为霜闭上的双眼,缓缓俯下身去。我的嘴唇贴着她的,我们在轻柔的接吻。
我对为霜的爱就像一场风雪,不知不觉到来,又不知不觉落下,当我意识到这场雪的时候,它已经将我埋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