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路灯下,抬起头,看向站在二楼阳台上的她。
雪花纷纷扬扬的下着,一片一片慢悠悠的飘下来。阳台上的那个女人却穿的很薄。一条天蓝色的长裙,是丝绸的。
“你在做什么?”她问,有雪花落到她的嘴唇上,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冷,就融化了。她看见阳台上的那个女人笑了。
“抽烟。”她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这个女人说话。
原因很简单,她是一个妓女。
而且,她是一个东方人。在这座小城市里,东方人并不怎么受待见。
我不知道她来自东方的哪一个国家,我不是很会分辨他们。
她抽烟。
这个城市禁止东方女性抽烟。
“违法的。”沉默良久之后,我说。
“没事。”她笑,“你也在抽。”
她说得对。我也在抽烟。香烟的烟雾柔柔的消散在橙黄色的路灯光辉下,和着雪,非常好看。我也是顺着飘逝的烟,才看见了站在楼上的她。
我在路灯下已站了许久,她好像也已经看了我许久。一时之间我们就那样静静的对视着,互相凝望对方的眼睛。
气氛确实蛮尴尬,我最终选择没话找话:“你穿的衣服好像是丝绸的。”
“嗯哼。”
“你不害怕你的烟将你的裙子烧坏吗?”
这个女人笑了起来,她随手将香烟按灭在了阳台的护栏上。火在一瞬间点燃了雪花,随后又飞快的熄灭。她说:“我不怕。”
我感觉我找不到什么话和她说了。一时之间我们相顾无言。她的小楼里传来一些嬉笑的声音,有男有女。听上去很快乐。
我好像还听到了开酒的声音。
“我就不请你进去坐了。”那个女人温柔的笑笑,“他们玩的有一点花。”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小楼里又传出了些浪荡的叫声,同样有男有女。我好像还听见了几句“** me”“更深点”。她也没觉得尴尬。她始终在那里笑盈盈。
我点了点头。
“下次看见你,来我家玩吧。”她说,“我叫为霜。”
是叫‘卫爽’吗?
因为礼尚往来,我也分享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我叫黛西。”
“你看上去不是很像西方人啊。你是混血吗?”
“嗯。”
“真有意思。”她又笑,她的身后传来了声音,跟她名字的发音很像。她回头应了一声,对我说:“她们叫我啦。我得走了。下次见到你再找你玩吧。”
她一阵风似的回到了小楼里面。
雪仍然在下着。
我离开了这里。
回到军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不过我在休假。所以没什么关系。我只需要轻手轻脚,不吵醒那些因为操练而累的东倒西歪的女兵。三天前一天八小时的训练刚改为一天十小时。
我的军团要在这里驻扎一年,才过去半年而已。现在是初冬,不过这里一年有一半儿是冬天。会下雪的那种。
今天······昨天是我休假的第一天。在小城里走了走,慢悠悠的过去了。还剩下九天。
我记得刚到这座城市时我问过中尉,有不能去的地方吗?
“城西那块儿有一条街,那条街上住的都是妓女。算是红灯区。不过这城里**是合法的。但是军营有规定不许女兵**。去了仍然不太好。能不去就不去吧。”
当时我说好的。我会注意。
今天我鬼使神差就走到红灯区里去了。还跟那个女人说了话。
那个女人······
我知道她。
她是红灯区里最有名的妓女,但不是口碑最好最受欢迎的那个。她之所以有名因为她有规矩,她不接非单身的男人。而且这规矩很死。
我的母亲是华国人,用她的话说,这叫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那个女人是华国人吗?我想起她微微低下头和我说话时,,优美的垂在她胸前的长发,一直披散到腰间。我忽然有一点羡慕,伸出手拨了拨我自己不过堪堪漫过锁骨的头发。从小到大我都没留过超过这么长的头发。这已经是我母亲的底线。因为我母亲念叨着头发太长的女孩不正经。她自己也的确是短发,黑色的头发冷冷的在她的耳朵边,漫过耳垂一点点。短发很适合她,让她看上去果敢又坚毅。但是长相是无法代表一个人的。
我忽然意识到,参军的三年来。我始终坚守着母亲的底线,仿佛那也变成了我的底线。约国的女性军队对女性头发并不做要求,军营里多的是长发飘飘的美丽女孩子。那么多留着长发的小精灵一样的女孩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我却再没有想过我要留一下长发。
我要不要也试着留一下长发呢?我翻来覆去的思考着,同时尽量放轻动作。
就这样一直到天光大亮。
这座女军营对女兵们的要求并不高。所以现在没有人打起床铃。仅仅在床上躺了三个小时,我就再一次穿上衣袜,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现在外面已经不下雪了,刮风。不知道东西南北风就这么忽悠忽悠的刮来刮去。但是它白刮了,除了薅下来两片树叶子,它别无收获。
这座小城很松散,冬天更甚。风在那里无能狂怒,却连半个人都没叫醒。要是我是风,大概早就偃旗息鼓。但人家风就是风,就算没人理他他也能一个人敲锣打鼓的将这出没人看的戏演下去。
我踩着因为雪而变得纯白的路,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并且,我是低着头的。
再抬起头的时候,我发现我又站在了红灯区的街道里,那盏熟悉的路灯,我在三个多小时前还站在下面。而且这盏路灯到现在还亮着。
“啊。你又来了啊。”我看向那个二楼的阳台,那个女人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丝绸裙,正向我看过来。她手里也拿着烟。风吹过来,她的长发扬起。我的头发扬不起来。
小楼里没有别的动静了,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你吃早饭了吗?”她问,我摇摇头。她按灭了烟:“过来吃碗云吞吧。”接着她转身走进了小楼里。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一楼的门打开了。
“进来吧。”她对我说。她那条水蓝色的丝绸裙到她的脚踝,我发现她竟然没有穿拖鞋。她**着脚,踩在木头铺的地板上。她下楼的时候将长头发扎了起来,变成了一个低马尾。她的刘海不是很长,刚刚好遮住眉毛。
她的眼睛,颜色很深。但很漂亮。
非常漂亮。
那双眼睛的目光和我的目光正对在一起。那一瞬间我的理智再一次离家出走。我抬起脚,踩着雪走过那条不算宽的路。我走进了这个叫“卫爽”的女人的家里。
出乎我的意料,这里的陈设相当简单。
壁炉里有火,劈里啪啦的燃烧着。烧的木头不知道是什么,竟然让我感觉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客厅的中央里摆着一个小小的木头桌子,不是很高。木头小桌前是一个圆乎乎的沙发,人可以靠在上面倚在上面的那种。是灰色的。可能因为现在已经天亮了,所以天花板上的吊灯并没有开启。屋内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个正熊熊燃烧的壁炉,给客厅打上了一层橘黄色的暖光。甚至地板都是木制,我险些要以为我误入了森林里精灵的木屋。
“请随便坐。随便看。”‘卫爽’说道,接着她隐入一间房间,又飘来一句“我去做云吞。”那么那间房间应该就是厨房了。
‘卫爽’虽然让我随便坐,但我终究只是一个仅和她有两面之缘的人。我最终还是没能够坐在那张灰色的圆形沙发上。我在这座小小的客厅里转悠起来。突然注意到在客厅的暗面摆放着一个很大的书柜,同样也是木制。
那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有中文的,英文的,甚至还有几本日文的和韩文的。这些书将书架摆放的满满当当。我的手轻轻的抚摸过这些书籍,其中大多数都是我母亲命令禁止我阅读的“**”。当然,我只能勉强看出来。中文我认识的并不太多。日文和韩文则是一个字也不认识。
《洛丽塔》,(英文版)没看过,我母亲谈之色变。《福尔摩斯探案集》,(英文版)我母亲说看探案的人都是脑子有病。《安娜·卡列尼娜》,(中译版)我母亲说女主人公是个人渣。我也没看过。《红与黑》,(中译版)这个······我倒是看过。
十岁那年,我心惊胆战的在图书馆观看着这本小说。对年仅十岁的我来说,读完这一本书需要三个小时甚至更久。我战栗着翻开这本书,每时每刻都在担心我的母亲突然从我的背后冒出来然后发现我。
这本书终于成为了我在母亲身边漫长的十八年中,我唯一违例阅读的“**”。
我永远记得那个年轻而大胆的贵族少女亲手怀抱着爱人的头颅将他下葬,高贵的夫人未用任何方式自尽却在爱人去世的三天后平静的离开了人世。
中文字我认识的不是很多。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屏气凝神。一页一页仔细地翻看起这本书来,尽我所能辨认着这书上每一个我看的明白的字眼。
看了大概十几页,‘卫爽’突然在背后拍了拍我。
“云吞好了。”她说,我放下书,走到小木桌旁。木桌上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云吞。这其实是我第一次真正的看见云吞。我的母亲从来没有给我做过中餐。‘卫爽’煮的云吞卖相极佳,一个个云吞小巧玲珑,圆滚滚粉嫩嫩。云吞旁还有浅黄色的鸡蛋懒洋洋的浮在那里。云吞散发出的香气更是叫人垂涎欲滴。
“坐吧。”‘卫爽’不知从哪里给我搬了个椅子过来。我坐下后,她突然轻轻啊了一声,问我:“我忘了问你了,你要不要香菜和虾皮?我自己不放这些,刚刚忘了问你一声。”
“你不放这些,那我也不放。”我说,‘卫爽’笑了。
“我个人认为不放太多佐料会比放太多佐料要好吃。不然鲜味就太冲了不是吗》云吞本身就是很鲜的,我又放了不少香油,再加上高汤和鸡蛋刚刚好。再放香菜和虾皮,反而太过杂乱。”‘卫爽’长篇大论的说了一同关于做云吞的想法。然而我自打出生起做过的唯一的菜就是果酱面包。连三明治都没有做过。面对这个话题我是无法往下接的。
“我记得你是混血。你父母有一个是雅洲人吗?哪国的?”谢天谢地,‘卫爽’换了一个话题。
“我母亲是华国人。”我回答。
“哇,老乡啊!”‘卫爽’感叹道,“我一离开华国就来到了这里,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几个华国人呢。”
“不过我不太会说华语,因为我母亲很少说。我也不太认识中国字。我母亲没教过我。她连华国菜都没给我做过。”
“那这么说,这是你第一次吃云吞?”‘卫爽’惊讶的问,我点了点头。
“好吃吗?”她问我,我舀了一个小云吞,咬下去。
真鲜美啊。
“很鲜。”我对’卫爽‘说。她笑了。
“谢谢。”
她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我知道她总是在笑。接着我们沉默了下来,专心一口一口吃着小云吞。一直到她吃完了我也吃完了。而我越来越疑惑,为什么她会当一个妓女。
“你为什么要当妓女?”我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我的心颤了一下,刚才一不留神就说出来了,我干脆破罐子破摔,“因为,你会说华语,然后好像还会日语和韩语,为什么不去做个翻译什么的?”
“I like the feeling of a man's penis sticking into me.”她说,说的很露骨,我的脸颊有一点发烫。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包烟,点上,“你要吗?”我接了过来。
“我十八岁的时候来这儿的。当时身上有点钱。我偶然去了酒吧,偶然跟一个男人上了床。我发现我挺喜欢那种感觉的。”她看了我一眼,“那能让我把我的痛苦忘掉。然后还能赚赚钱。这里当妓女也合法。我又碰巧得到了这座房子。我就这样了。”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这个话题和做饭一样是我没有接触过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和男性发生过关系,我在这个事件没有话语权。
我也没有追问‘卫爽’她的痛苦是什么。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座城?”我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一些的话题。
“我在很久之前就想我要离开了。我特意找的这里。”‘卫爽’的第一支烟已经燃烧到了尽头,她点上了第二支,“我听说这里每年有一半时间是冬天。我讨厌夏天,可我也不敢去只有寒冬的地方。这里是最好的。这里夏天很短的。”
香烟的烟雾轻柔的缠绕散开,迷蒙的爬上她的肩膀,脖子,脸庞,我看不清几乎隐匿在烟雾里的她了。她拿起香烟吸了一口,她应该没有擦口红,但她的嘴唇却泛着红。我几乎能想象到可能仅仅在几个小时之前。一个男人吻上她的嘴唇,四片唇瓣轻柔的相互摩擦,他会用一双手抚摸她长长的秀发,一直到她的腰部。他或者她先张开嘴,伸出舌头,滑进对方的口中,彼此纠缠,分泌出的口水到对方的嘴里,分开的时候会拉出一条纤长而亮晶晶的水线。他们会脸红,眼神会变得意乱情迷。然后她会撩起她的裙子,也许她其实本来就是**着的。
我的身体忽然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你呢?”她突然开口问我,“你是军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一口烟差点吸进鼻子里。
“这小城又不大。谁我都能看个眼熟。你是生面孔。刚好又有军队来驻扎。”她说,“我就瞎蒙了。只是碰巧蒙对了。”
我将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说:“因为我是混血。我在我出生的城市过的不太好。总是被欺负,后来就干脆参军了。虽然还是被欺负,但好好训练就能把别人打倒。还有津贴什么的。挺不错的。”
“有人欺负你?”‘卫爽’惊讶的问,“你应该得有一米八几了吧?别人还欺负你?”
“六年前我还没长这么高来着。也不是很会打架。”我说,“而且他们比我还高。”
她笑了,我也笑了。说不上为什么笑,但此刻我很想笑一下。
渐渐的,我们都止住了笑声,烟雾也消散干净,留下的只有气味。
“你为什么能抽烟?”我问,“这座城市规定雅洲女性不得抽烟啊。”话才问出口,我就隐隐意识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卫爽’说道,“靠上床咯,反正警察局长早就离婚了。”
她点起了第三根烟,道:“尼古丁能让我忘掉不少忧愁呢。没有毒品危害大。也能让人感觉轻松不少。”
我很想问问她是怎么染上烟瘾的。但我最终没有问。而且就算问了,她也不一定会说。
“又下雪了。”她忽然轻轻地说,我转头望向窗外。的确又下雪了。一片一片的雪花落下,覆盖在街道上。那盏路灯终于灭了。外面的世界灰白而苍凉,像座死城。
“像座死城。”‘卫爽’喃喃的道。
我又看着雪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现在得走了。雪下的太大会不好走路。我只好对‘卫爽’说:“雪回头下的太大了,我得走了。”
她送我到门口,还是那么笑盈盈的看着我。我踏入雪地之中。
“谢谢你。卫爽。”我最终还是这样说道。
“为霜。”她笑了,“下次不要叫错我的名字了。”
我点点头。但其实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到她,也不知道我下次会不会喊她的名字。我转身离开。我想她应该还在我背后看我。目送我离开。天是这样的灰,这样的冷漠。就像我第一次和为霜说话时一样,雪花大片大片的下。又落到我的嘴唇下。我不用看我身后就知道我在雪地上印下了脚印,也知道那脚印会轻易的被这大雪覆盖。我想这样大的雪,就算是我应该也能掩埋吧,连着香烟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