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声声滚雷,一泼泼的暴雨,如飞瀑般急掠而下。
斜风雨打,声如破竹,掩住了清和殿的高声喧闹。
殿门前的内侍立于槛外,两腿发软,入耳的声音两相嘈杂,一侧是沉沉落雨之声,一侧是咂咂激辩之音。
“陛下息怒!”
天光遮于乌云下,殿内阴暗昏沉,文臣跪了大半。
太子卫枢袖手而立,身如修竹,晃动的烛光打在黑色的圆领朝服上,落成一道暗影。
“你再说一遍!”
卫枢身姿挺直,缓声道:“父皇,禧宁宫走水,彦月公主玉陨,与任知宜无关。”
皇帝气得双手颤抖,恨不能立时将手中茶盏砸出去。
“太,子!”皇帝怒不可遏,“应国的使臣团如今还在鸿胪寺门前围着,等大胤给他们一个说法。这几日众卿为了商定应对之法,几乎不眠不休,你又在做什么?”
“听闻父皇要刑部对任知宜动大刑,不就是已认定她是凶犯?此案尚未明晰,若不能由大理寺查实……”
“够了!”皇帝面色阴沉,“太子,你退下!”
卫枢顿了一下,沉静的双眸释出几分清意,“父皇急于定罪,是想给应国一个交代,可是他们要的是真相,难道父皇以为,我们随意推出任知宜作替罪羔羊,草草了事,应国便能善罢甘休?”
“轰隆……”
伴着雷响,一道闪电劈进来,照出众臣纷呈各异的神色。
景郦侧目望向卫枢,眸色微动。
几个平日里亲信太子的朝臣亦暗自拧紧了眉头,怨怪太子过于冲动。此番触怒陛下,眼看本已缓和的父子关系,又要陷入僵局。
陛下想要安稳民心无可厚非,太子这些话若是传到应国使臣团的耳中,恐怕会令大胤声名尽丧。
“哗啦!”
倏地,座几上的杯盏被拂落下去,碎了一地。
“陛下息怒!”众臣叩首。
“太子,朕看你是昏了头了。”皇帝恨恨地盯着他,眼底布满阴色,“为了个小女子,连君父、江山社稷都不放在眼中。来人,将太子带……”
“陛下!”景郦突然开口,“老臣倒觉得,太子之言有些道理。”
大殿一片静谧,外面的雨又急又大,若珠落玉盘,敲击人心。
景郦又道:“听说任知宜已经清醒,不如宣她进殿,让她说清楚那夜禧宁宫究竟发生何事。”
卫枢闻言,凝眸望去。
皇帝缓缓道:“那就依景相所言。”
————
清和殿外,一路风摧雨打。
内侍解下任知宜脚腕上的镣铐,推她入殿。
她的鞋舄被大雨灌得滚透,沉甸甸的,踩到地板上,将锃亮的石板拖出一道道水迹。
任知宜微抬眼睫,陡然望进卫枢幽邃的双眸中。
沉静之下,是隐隐的关切。
她心下稍安。
事情应该还没有坏到不可转圜的地步。
押她的人除了刑部尚书席白之外,其余都是禁军。一路上,这些人半句话都不说,她想了解案情却无从得知。
她猜测,当是彦月公主出了事。
景郦走近,“任知宜,说说那夜禧宁宫的事吧。”
高阔的身形立在她面前,遮住了殿内原本就暗薄的光。乌压压的暗影压降下来,将她与卫枢的视线隔绝开来。
任知宜微微眯眼。
眉间深纹如壑,双目炯炯;面容端肃,不怒自威。当朝中书令,文臣之首,权倾朝野,受百姓赞颂爱戴。
从科举舞弊案开始,到程可靖自缢,再到柳德致仕,每一件案子都似乎与他有着若有若无的关系。
但是,直到此刻,才是她与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面对面的对峙。他以前与她相见,从未正视过自己,如今的眼神却是不同,多了几分冷冽的审视。
任知宜抿了抿干裂的唇瓣,“那夜,我在禧宁宫被人以药迷晕,不知道后面发生何事。”
景郦突然道:“那夜禧宁宫大火,彦月公主葬身火海。”
任知宜双目睁大,愣在原地。
她在牢中曾经思索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彦月公主会死。
她原本以为这一场牢狱之灾的背后是江南世家一派欲借彦月公主陷害于她。
可是,他们为何要杀公主?
她思绪翻滚如潮,辨不清眼下的重重迷雾。
“你在想什么?”景郦缓缓问道。
任知宜回过神来,“迷晕我的人或许就是放火之人,他极有可能是一名宫中禁卫。”
“一派胡言!”禁军统领莫千山怒喝道:“你这是攀咬。”
任知宜面色平然,“莫统领,宫中禁卫不止禁军,还有北衙监门卫。”
莫千山抿唇不语。
众人皆知,北衙监门卫乃太子嫡系,她这么一说,倒让这话多了几分真实。
任知宜俯首,“陛下,此人身高七尺有余,指节粗粝,虎口有茧,恳请陛下派人查实那日宫中禁卫的行踪,尤其是在禧宁宫附近巡查之人。”
皇帝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皮,“任知宜,刑部早已盘查三遍,断无一人可疑。倒是有人见到你手持火折,你有何辩解?”
“陛下,若是臣放火,怎会留在原地?”
“那是因为你没能逃走,反被人砸晕,昏迷过去。”刑部尚书席白突然开口道:“你被救之时,与一个宫女的身体抱在一起,你手中握着刺入她腹部的匕首,而她的手边是个兰花瓷瓶,上面的血来自于你后枕处的伤痕。”
席白顿了一下,从景相的面上捕捉到微不可察的示意。
他心下微松,继续道:“那夜,你因为公主对你不满而无法参加宫宴,忿忿不平,便去了禧宁宫。公主习惯早眠,你到的时候,禧宁宫的大部分侍从都在鸿胪寺,公主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侍婢。你将迷药粉吹入内室,放火点燃床幔。”
任知宜下意识地抬手,压了压胸前襟抱处,怀中药粉包已经不见。
那药粉是之前为查高期之死潜入大理寺而准备,后来她屡次遇险,便一直随身携带着,如今倒是成了罪证。
席白踱至她面前,指着她额面,大声喝道:“后来那侍婢惊醒,与你缠斗起来,你刺伤她的同时,却也被她用花瓶砸晕过去。”
公主的侍婢!
任知宜浑身一震,突然问道:“死的那个侍婢是不是一张圆圆脸,长相很讨喜?”
闻言,席白面上露出一丝惊喜,“你这是承认了?”
她摇摇头,“我听到过那侍婢的惨叫声。”
接着缓缓地拉高袖摆,露出她手臂上的淤痕,“这痕迹是那晚的贼人抓我时留下的。”
众人打眼望去,半指长的暗红色淤痕,按照尺寸大小来判断,不像是女子的指印。
席白一怔,面上不太好看。
此时,殿外内侍来报,“应国使臣伊相求见陛下。”
短短几日不见,伊柘像是变了一个人,面颊凹陷,双目赤红,下巴上胡茬纷乱,完全不见往日的儒雅之姿。
他对着皇帝草草行了个礼。
接着转向任知宜,声音咄咄,“那夜你去禧宁宫时,究竟见没见到公主?”
“隔着屏风见过。”
“她在做什么?”
“在与一人说话,还有饮茶。”
“那人是谁?”
任知宜气息微顿,清明的眼眸中闪出几点幽光,“没看到。”
伊柘凑到她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你确定自己听到了公主的声音?”
二人近在咫尺,伊柘薄唇紧抿,喉结颤动,双目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任知宜眨了眨眼睛,点点头道:“不错!就是公主的声音,她还与我聊了几句山南道的风土人情。”
伊柘眼中的光亮一时明,一时灭,几经变换之后,终于归于黯淡。他像是受了一场极大的打击,后退着踉跄了几步。
“老臣愧对国主啊………”
伊柘用力捶打着胸脯,咚咚作响,悲哭哀泣的样子令在场众人动容。
皇帝沉声道:“伊相,请节哀!”
“陛下!”伊柘止了泪,恨声道:“伊柘请陛下立刻将凶手绞杀,以慰公主在天之灵。”
皇帝面露疑惑,“伊相的意思是……”
伊柘的视线扫过大殿诸臣,最终落在任知宜的身上。
他指着任知宜,咬牙道:“凶手不就在这儿嘛!种种证据摆在这里,还有什么可说的嘛!”
“伊相!”
卫枢蓦然开口,“此案尚且疑点重重,伊相为何突然发难?”
伊柘阴沉着脸,表情凝重,“太子殿下,你是非要庇护她不可吗?”
“任知宜说了,她被人迷晕……”
伊柘打断他的话,厉声道:“公主入兆京不过半日,与谁有过龃龉,大家都心知肚明;任知宜半夜出现在禧宁宫,难道是有人去东宫将她绑去的?
她随意指认一个所谓的宫中禁卫是凶手,却连个模样都描述不出来,焉知她不是任意编造?你们大胤再寻个三年五载,我公主何以安息?”
席白应声附和。
卫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伊相的意思,是等不得了?”
“我国主等不得,应国百姓等不得,四万边境军亦等不得。”
卫枢瞳眸紧缩,“你要开战?”
伊柘面无惧色,昂首应道:“我应国虽国小力薄,却也不能任人欺辱。要战则战!”
皇帝拧眉,“我们胤应两国世代交好,少有战乱,伊相莫要说气话。”
“陛下!这不是气话。彦月公主在我应国地位超然,若是不能尽快平息民愤,有些事情外臣我亦无从保证。”
卫枢缓缓站起身来,目色幽深。
“太子,谁让你起身的?”皇帝一声怒喝,“来人,将太子带回东宫。”
皇帝深深地望着伊柘,“伊相,大胤会给应国一个满意的交代。”
沉默片刻后,皇帝沉声道:“传朕令!东宫女史任知宜残害公主,罪无可恕,处以绞刑。五日后辰时,押赴文正门前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