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支书把领导送上车,一直目送着车屁股没影儿,这才和两位老师往回走。
他背着手,晚风吹皱了他的眼角,他的语气在风里听起来十分轻快,又带着几分讶然:
“他们……”
他伸手指了指教室:
“受啥刺激了这是,一个个学的连我进去都不搭理?”
李老师闻言笑了:“可不就是受刺激了,就那胡家婶子,人家年龄最大认识的字最多,可把这年轻的一个个刺激坏了……”
“哟……她还上着呢?”他刚进去只顾着给领导捧场,都没仔细瞧下面。
“瞧你这话说的,胡玉凤她一节都没落过。整个班就属她来的最早,学的最踏实。”王老师闻言很不乐意,赶紧给胡玉凤正名。
听他这么一说,苟支书对胡玉凤还真有些好奇了。
其实他第一天去就瞧见那胡玉凤了,村上的刺头嘛,很是让人影响更深刻。咋一看她也来上学,他心下就泛起嘀咕,一时摸不准这人啥想法。不过就冲她那泼辣性子,估计也就三分钟热度,不成想竟有他老苟看走眼的一日。
再听听李老师说的,竟还是个标兵,刺激的整班人都安分不少。
隐约听自家婆娘提起秦家还在做生意。
苟支书勾起嘴角,决定重点关注下这家人。
说关注那是真关注,这天晚上秦文礼开完社员会回来精神抖擞。
杨秀:就……咋开个会还抖起来了?
她这么想着,就这么问了。
却不想秦文礼转头冲着胡玉凤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妈,今儿会上苟支书表扬你了。”
一家人顿时看了过来。
杨秀追问:“真的啊,表扬妈啥了,快说说……”
秦文礼高兴道:“苟支书说你觉悟高思想先进,是咱村人的楷模,年轻人的榜样,让大家都向你学习……还夸了秀儿和兰花嫂子,说咱老秦家好样的,一家子先进分子……”
杨秀激动的站起身:“真的啊……我也被夸了,这这,咋好意思……”
胡玉凤也高兴,她学习初衷是为了自己,但努力被人认可夸奖的感觉也不赖。
秦钰赶紧送上夸奖:“奶奶真厉害,妈妈也厉害……”
秦树咧着嘴拍着小手:“厉害厉害……”
胡玉凤笑眯眯道:“我说让你们好好学没害你们吧,这不咱自己认识了字儿,还在村里留了名……”
老太太也笑着附和:“就是,就该听你妈的……”她想法简单,只要对老秦家有好处的事儿那就是好事儿,就要大力发扬。
只有秦生田闷不做声,偷瞧了胡玉凤好几眼。
秦文正家,参会的秦文正也和李兰花说了这个好消息。
李兰花又惊又喜:“其实我也没干啥,就是跟着二婶学……”
秦文正笑:“那你以后就跟着二婶多学学……”
秦文庆家,陈秀莲啐了一口:“瞧给她能的,半老十岁了往年轻人堆里钻,苟支书真是瞎了眼了……”
秦大伯抽着烟:“你没问问文正,文庆那事儿咋样了?”
提起这茬陈秀莲也没了蛐蛐胡玉凤的心思,气狠狠道:“问了,咋没问,文正带着我去找的。说他也不知道,让等着吧。”
“老苟老苟,我看就不是条好狗,我要能等住还用问他……”陈秀莲骂骂咧咧。
苟支书家,苟支书也骂骂咧咧:
“一家子不讲理的,怪不得把儿子纵的能拿刀捅人。我就是个村支书,我能管的得了公安还是能管得了法院。”
“还拉个逼脸阴阳怪气的,要不是看他那大儿子面上,我就给轰出去。都是秦家,咋人胡玉凤就能改邪归正,儿子能干媳妇顾家的,她陈秀莲家就鸡飞狗跳一堆破事儿……”
老妻放下水杯:“行了行了,一样米还养百样人呢,为这么个事儿不值当的……”
不管陈秀莲咋蛐蛐,胡玉凤在村上的名头算是出去了。
家长教育孩子都说:“你瞧你胡奶奶,五十岁的人了,不到一个月认识的字比你三年都多,你也不嫌丢人,赶紧滚去写作业……”
从前对她爱答不理的人都主动跟她打招呼:
“玉凤啊,你可真厉害,五十岁了还不服老……”
“嫂子啊,你可真给咱长脸,就该让他们年轻人瞧瞧,咱老了也不比他们差……”
“玉凤啊,我听说那公社的领导都夸你了,是不是能调你去公社干……”
胡玉凤:……这可就吹过头了啊。
不管外面世界怎么变化,老秦家的日子还是照常过,该摆摊摆摊,该种地种地。
*
这日中午,警车“呜哇呜哇”又来了。
王雪琴熟练地钻案板底下,这次不忘拉两个孩子一起。
车门开了又关上,王雪琴像是待审判的罪人等着一锤定音。
大门被推开,有脚步声进来又站住:
“妈……”院里响起男人的疑惑声。
屋子里淅淅索索,然后就是不可置信的哭声:“文庆?文庆你回来了……我的儿啊……”
王雪琴母子三人连忙从案板下爬出来推门跑出来。
两个孩子哭喊着冲过去紧紧抱住秦文庆。
王雪琴紧张的绞着手指,低声道:“你回来了……”
秦文庆像是没听见,冰冷的目光扫了王雪琴一眼,就安慰着母亲往堂屋去了。
王雪琴脸色一白,随即又赶紧去厨房忙活。
老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文庆每次出门回来都要吃她做的手擀面,他肯定想这口了。
这边王雪琴颤抖着手切菜做饭。堂屋里陈秀莲拉着秦文庆上下打量,恨不得有透视眼透过衣服看儿子有没有受伤。
“你挨没挨打,那里头犯人打人厉害,你大哥那会儿就……”见儿子深色不对,陈秀莲忙转移话头道:
“我儿在里头受罪了,妈在外头日日盼着你出来,可疼死妈了……”
秦文庆陪在边上听着母亲絮絮叨叨,他一言不发,眉宇间有几分不耐烦。
“文庆,你这些天没吃好,我刚做了面,你吃点吧……”王雪琴端着盘子掀开门帘弱弱开口。
“你还敢说,要不是你文庆怎么会进去,又怎么会遭这些罪,你这个歹毒的婆娘……”陈秀莲闻言沉重的身躯唰的站起来,指着她破口大骂。
秦文庆神色莫名,看都没看王雪琴。
王雪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声反驳道:“妈你要想骂我等会儿骂,先让文庆吃点吧。”
“吃吃吃,我们现在那敢吃你做的饭,我还怕你下毒呢,你给我滚出去……”陈秀莲见她反驳更是来气。
王雪琴求助般看了眼冷着脸的秦文庆,他靠着椅背抱着胳膊,眼神放空深色冷冷,婆媳两人的争吵他像是没听见。
王雪琴忽然就心灰意冷,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堂屋里只有陈秀莲喋喋不休的恼骂声。
秦文庆不耐烦的起身,陈秀莲这才住了声。
见他要出去又忙问道:“你干啥去啊文庆?”
“出去转转……”秦文庆抬脚把门帘重重甩在身后。
“那你吃点再去,这都做好了的……”陈秀莲这又心疼起儿子没吃饭。
“不了,饱着呢……”声音远去。
半晌,陈秀莲端起碗吃恨恨咬了一口,做都做了,不吃也浪费。她不忘招呼两个孩子:
“玲玲,刚子,都死哪去了,来把这面吃了……”
秦玲正默默流着眼泪陪着妈妈收拾东西。
见王雪琴从堂屋出来神色不对,秦玲就默默跟在身后。果然见他妈进了西屋直奔衣柜,秦玲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死了,她妈要走了。
王雪琴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秦玲就在旁边一件件折好。王雪琴看着她一遍遍重复,眼泪一颗颗默默滴在衣服上,忽的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虽说秦玲这孩子是个女孩,性子也不讨喜,可到底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没有一点感情那是假话。她摸着女儿的头把她揽在胸前,一下下摩挲着她的脊背,泪如雨下。
半晌,母女二人分开,王雪琴按着秦玲的肩膀直视着她的双眼:“你大了,在家里还能给你爸爸做饭洗衣裳,你奶不会苛待你。刚子还小,妈不放心把他留着。往后……有机会妈来看你。”
秦玲眼泪汹涌,她早料到这个结果的,可真从她妈嘴里说出来,她只感觉像是被抛弃了。
她才七岁,她一点也没有长大,没有妈妈她害怕……
秦玲亦步亦趋跟着妈妈,双手紧紧抓着王雪琴的包袱,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
秦刚蹦蹦跳跳从院里进来,秦文庆一回家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活泼性子。此刻看着哭成泪人的姐姐,天真问道:“姐姐不跟我们一起去外婆家吗?”
陈秀莲早在窗口盯着西屋,闻言几步出来一手拽住秦玲,凶狠道:“要去你去,你姐哪里都不去……”
说完她厌恶地看着王雪琴:“既然打算好了就赶紧滚,不要在这假惺惺装样子,哭给谁看,没有你啥事儿都好好的……”
迟钝如秦刚也意识到事态不对,他抬脸看着妈妈又问了一遍:“我们不领姐姐吗?”
王雪琴再也忍不住,弯腰抱起秦刚,大放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