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的日头好得很,头几日刚过了雨水,眼瞧着便到惊蛰,若是在广州府,都可穿单衫外出赏花了,只可惜谢发发现在不在广州府,而是在这个冷得刺骨的盛京城。
谢发发在盛京城住了得有半年多了,说习惯没习惯,不习惯却也适应下来了,有时候日子是没得挑拣的。
谢发发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碗里的粥,这粥是由粗粗磨过的粟米和芸豆粒熬出来的,她喝不惯这味道,更别提粟米面做出来的大眼儿窝头——她第一次看到这黄澄澄的小面点时,问上菜的阿婶这是什么做的,阿婶答曰棒子面。
天真的谢发发惊叹东北果然豪迈,木棒子还能磨面做早点,阿婶竟笑得直不起腰,表示表小姐真是会逗乐,棒子怎么能吃呢?再一问才知道棒子面就是粟米面。
谢发发讲惯了白话,说起东北官话活像是舌头新长出来,府里面除了能跟陪伴多年的奶娘多说几句话,就连舅父也听不分明她烫嘴的东北官话,舅母是京城人,更不必说。
好歹跟舅父还能说上几句家乡的白话,只是舅父总是太忙,没什么时间关照她,银子倒是给的够使。
舅父觉着她孤单,让她舅母带着她去找一些新的小姐妹玩,这边的贵女们人都很热情,怕她觉得自己不合群,便都主动带着她。
可是她一讲话,场上非得是沉默一下子,头一回碰面时,大家伙各答各的,没一个跟她说的对得上的。再去的时候,贵女们秉承着人多力量大的精神,待她一说完,大家就开始讨论这位俊俏的广州妹妹说了些什么,再整理出个回答给她,这有什么意思?虽然姑娘们不是存心要她难堪,但她难免觉得无趣,便没有再去第三回。
好在谢发发有自处的方法,无聊时便练拳,她的阿爸是拳师,她打小脑子不怎么便利,练武方面却很有天赋,家传的秉生拳已被她学了十之**,只是家中拳法是刚猛一路,她力气不足,想要有一番成就还得融会贯通才行。
想起阿爸和阿妈,谢发发有些伤心,谢父人宽厚,是家中长子,很能经事。
去年夏天广州府洪水后起了时疫,谢家夫妇心善,施粥的时候双双染病,去世前谢夫人给远在盛京的哥哥写好了一封信,请哥哥照顾好她唯一的女儿,信还没来得及寄出,便撒手人寰,留下十六岁的懵懂独女。
家中几个没出息的叔父早就看中谢家大哥家产,谢发发胆大包天,等到叔父料理了丧事后,居然带着大笔银票和房屋地契扮成男子带着乳娘连夜出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必说,百余天后带着信一起出现在了盛京。
想到这,谢发发胃口全无,粥是喝不下去了,她决定去练拳,偏偏练拳时常穿的布鞋不知道什么时候鞋底磨出了个洞,日常穿的鞋都得本人去试,方才能买到最合脚的,更何况是要买练武时穿的鞋。
谢发发得有月余没出门了,头些日子的天气冷得她寸步难行,她平素里便爱美,练拳时也要抹上点口脂,这次难得出门,更得打扮一番。
谢发发打扮好了,仔细端详起铜镜里的自己,她作胡服打扮,厚重的棉袍子外还披了件兔毛的斗篷,在盛京城里,作胡服打扮并不稀奇,盛京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朝代更替频繁,政权几度更迭,导致盛京城内与汉族通婚的少数民族众多,多代融合之下,不乏城内高门带有鲜卑、靺鞨或高句丽之类的血统。
有契丹血统的未婚女子作髡发,初见真是吓了谢发发一大跳,后面慢慢的也就见怪不怪了。
她戴了个契丹女子的抹额,显得鹅蛋脸也就巴掌大小,她眼睛大且有神,鼻梁算是高,鼻头有点肉,饱满的嘴唇总是微启,但俗话说得好,美人三分龅,谢发发绝对算是个漂亮姑娘。
谢发发很喜欢抹额,她额头有点儿大,阿妈曾说天庭饱满是有福气的象征,但她本人不怎么喜欢,而且也不觉得这种说法准确。
谢发发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要是真的,自己哪能父母双亡呢?
但发发是个不自怨自艾的好姑娘,她收拾了心情,对着奶娘芝香扬起一个没心没肺的大笑脸,本来抿着嘴的芝香也笑了笑,她的笑太有感染力,泥塑的菩萨看见了也得把嘴角抬一抬。
芝香真心关爱她,当亲女儿一样,这孩子个子小主意大,才多大年纪呢,就敢独自下定带她去盛京城。年纪大的人难免总替孩子操心,现下各处战火连连,父母没了,又来了这么个情势危急的地方,她怎么能不替孩子发愁?可她没什么本事,除了起居上尽职尽责的照顾好发发,若是有什么更可贵的东西,也就是这条命了。
俩人亲亲热热地跨出门槛,走到府门口,刚巧遇到舅父从马上下来,身侧跟了四个穿着皮甲的亲信,正要上台阶。
“舅父!”谢发发忙蹦跳着下了台阶,撒娇地揽住了舅父的胳膊。
“要出门?与你舅母讲过了么?”舅父刮了刮她的鼻尖。
“已让奶娘禀过了,我练拳时的鞋底破了,要再去... ...”
“郭将军,穆大人那边的事等不得。”
谢发发兴致勃勃地说到一半,被亲信之一给打断了,她望向舅父,舅父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死死拧在一处,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舅父的手臂。
郭师理不愿意让外甥女掺和进来,他和煦地对着谢发发柔声道:“快去快回,路上小心点,有银子使吗?”
“够。”谢发发点点头。
郭师理带着四个亲信匆匆上了台阶,黑色斗篷的后摆乌云似地裹着寒风进了郭府。
今天的事儿说来并不复杂,盛京城府尹穆大人被人砍了数刀身亡,凶手极尽招摇地把尸体吊在了穆府门口,盛京城的风一吹,被发现时人都变冰坨子了。
穆大人本名穆卫,祖上是鲜卑丘穆陵氏,与郭师理私交甚好,穆卫刚好大了郭师理一轮,是郭师理亦师亦友的知己,两人对政事的观点很一致,对百姓的心也是一样的热切。
郭师理初知道这件事情,先是茫然,再是愤怒,他强自冷静下来,喊上四名亲信回来商议此事。
撩开书房的门帘子,郭师理勤俭,屋里地龙烧的不热,只能算温和,好在没风,还是比外面暖和多了。郭师理这一路被吹得手都木了,他摘下手套丢在书案上,招呼亲信坐下,他自己坐在书案后面不作声,屋里一时静得能听落针的响动。
先前打断谢发发说话的亲信先耐不住,说道:“将军,咱们城里指定混进鞑子了,不然这事儿是谁干的?”
“药可!慎言。”另一个亲信陈岱说道,“鞑子怎么混进来?茶啊冲破后,近一旬入城连鸡蛋都得磕开看看是不是双黄,就算是混进来了,他怎么进穆府?盛京这么大,人生地不熟的还能杀人?”
药可不吱声了。
李添志倒是替药可说话:“你也说了是茶啊冲破后近一旬的事儿,药可说的也不是没可能,说不定老早就在盛京城里,逮着机会才下手。”
赵海之不认可:“那怎么现在才下手?我反而觉得动手的人是近一段时间才来的,咱们现在的防守只会比之前严,绝不会比之前松,他挑现在这时候动手是什么意思?”
“茶啊冲破了,下一个不就是咱们吗?我们已经是东北最后的一道卡子了,现在动手不就是想动摇军心吗?”陈岱啪地一拍椅把,“好恶毒的鞑子。”
赵海之斜睨陈岱一眼:“说难听点,现在城里主心骨是将军,将军不倒,军心不倒。穆大人虽然是府尹,可现在是战时,打仗的事儿还不是将军说了算么?说不定有别的目的,咱们现在还看不出来。”
赵海之望向郭师理,他还是一言不发。
赵海之收回目光接着慢慢地说道:“最坏的结果是身边人里有奸细,这事儿看来看去还是出在自己人身上,别的留心就能知道,那巡逻跟布防还能随便弄清楚吗?现在咱们恨不得把盛京城箍成个铁桶,偏偏出了这么档子事。”
郭师理终于说话了,他问道:“牧旻,穆大人府里,还有别的损失么?”
赵海之字牧旻,他答道:“什么钱财都没损失,尸体还是要知敏仔细看过。”
知敏是李添志的字,他自然接过话头:“人员也没损伤,只有穆大人出事了,我在现场大致看了一眼,致命伤应是后心口的刀伤。遗体已送去仵作那里细查,属下稍等会去陪验,估摸着这两日便能有个头绪。”
“牧旻和阿岱,看看最近两个月入城人员的明细,派人查清楚;药可和知敏,你俩别松懈,把城里巡逻防守的次序调换下,你们四个招子都放亮点,别再生变故。”郭师理使劲儿捏着自己的鼻梁,声音里说不出的疲惫,“兀室人虎视眈眈,城里面不能再出事,晌午过了我去一趟留守和都总管那里,他们兼府尹的活是应当应分的。”
赵海之等四人应下,答记住了。
郭师理颔首:“你们可遣人去给穆大人外孙报丧了么?穆大人女儿女婿都没了,这一脉传下来也就剩个外孙了,听说肺子先天不足,总上不来气,年前犯病后送到紫木山的道观里疗养去了。”
赵海之说对:“遣人去过了,不出意外这时候都该往回赶了,据闻玄真道长对肺病很有研究,多半是因为这个才送去的,月余过去竟天人永隔了。”
郭师理扬扬手:“那便先如此,忙各自的去吧,我这边再写一封折子递到朝廷里去。”
四人起身告退,独留着郭师理在屋内,他把空白的折子摊开在桌上,蘸满了墨的笔怎么也落不下去,他心里清楚,朝廷像笔洗里的污水,再也回不去清明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