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腐朽 第1章 归来

蒋身遥从尸堆中坐了起来。

他双目圆瞪，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胸膛剧烈起伏。狼狈的模样就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呼…呼……咳咳咳咳——”

无名的恐惧感袭来，他努力调整着呼吸，然而深入骨髓的疼痛却让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变得难如登天。脑袋昏昏沉沉，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喊疼，他感觉身体快要散架了。

自己是被什么人打了么？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可笑的想法，随后站起身环顾四周。铅灰色的天让人分不清时间，高楼废墟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嘶吼，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气。这里除了他以外，再没有活人。

直觉告诉他，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否则的话……

少年脚下传来异样的动静，嚓嚓、沙沙——那堆尸体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活动！他刚向前迈出一步，还来不及反应，一只残缺不全的手从腐烂的尸堆中猛地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要把他往下拽。

那只手力大无穷，光靠蛮力肯定挣脱不了，好在之前的疼痛并没有影响蒋身遥的判断。他稳住重心，取下别在腰间的手斧，瞄准手臂最薄弱的部位，一击便将那只尸手砍下。

被斩落的手臂像蛇一样左右扭动着，还想朝他爬去，却被一脚踢开。按照常理，尸体并不会活过来，可是三十年前那场延续至今的灾难，让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再正常。毫无疑问，这些逝者正在变为带来灾难的活死人——腐尸。

趁它们还没有完全苏醒，蒋身遥从尸堆上一跃而下。他回头瞥了一眼身后尸体，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思绪逐渐清晰的同时，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曾几何时明明还是鲜活的生命，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

该怨谁恨谁呢？身处末世，弱小即是原罪。

一天前，夜照城考核选拔室——

蒋身遥坐在考官对面，如芒在背。

“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不知道。”

“那换个简单点的问法，你为了什么而活？”

老考官尖锐的视线从他深深凹陷的双眼射出，刺穿了横在鼻梁上的厚眼镜，扎在蒋身遥的脸上。这样的注视只持续了大概五秒，少年沉默地低着头，他不敢跟考官对视，否则那双眼睛绝对会透过瞳孔和视神经钻进脑髓，成为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样的话，他宁愿被腐尸生生啃死。

“回答不出来么？”凹眼老头终于将视线拔了出来，他拿起笔在记录本上刷刷地写了些什么，头也不抬地说，“辛苦你了，回去等消息吧。”

就这样，在一年一度的信仰力考核中，蒋身遥落选了。居住在庇护所中的人，凡是年满十六岁的居民，每年都要接受信仰力考核，信仰不足者，全数放逐。

对于这个决策，蒋身遥并没有什么怨言，毕竟人类如果想在这个腐朽的世界生存下来，必须用信仰铸成壁垒。况且，庇护所内资源有限，当然要把它留给能够延续人类文明的人们。

只是没想到，自己一上来就被淘汰了……

有点搞笑。

明天就是他被赶出夜照城的日子，对于这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他没有什么好怀念的，但和他一同被放逐的落选者们似乎并不这样想。

无关年龄和性别，他们每个人都面目狰狞，歇斯底里——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凭什么是我…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该死的狗官，等老子变成腐尸，定要把你肠子都掏出来！”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叫喊有什么用呢？不如直接就地整理“遗容遗表”，然后乖乖地被感染成腐尸——蒋身遥这般想着，像平常一样回宿舍然后睡去。

翌日，管理员给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放了定位器，说是要测绘外部地形，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防止他们变成腐尸后找回来而已。

一切准备就绪后，包括蒋身遥在内的五十多号人，全部被赶出了能够阻挡「腐朽」的屏障，他们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屏障之内围观的人群，那眼神几乎要将其撕碎。

离开屏障后，由于没有「信仰」的庇佑，他们马上便被「腐朽」所浸染，变成腐尸只是时间问题。有人不想死，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后拔腿就往回跑，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颗子弹正中他的眉心。

那人倒下了，他的尸体挣扎着想要爬起，一张黄符紧随子弹之后飞来，符咒贴上的刹那，尸体立马恢复了平静。

其他人见状自知退无可退，只好一寸一寸地向外挪动脚步。而对比起那些惜命的人，蒋身遥倒像是个异类，他从容轻快地走在放逐队伍的最前面，丝毫不惧远处传来的嘶吼。

已经无所谓了，这破日子就这样结束吧。

离开庇护所的第七分钟，落选者们只走了几百米，队伍便遭遇了腐尸的袭击。出于人道主义，他们被允许携带一件防身武器，可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腐尸，终究是无能为力。

尖叫，粘稠的咀嚼声，腐尸的低吼，液体飞溅的声音，人们一个个死去，马上就轮到自己了。

那些溃烂的脸庞离他越来越近，然后……蒋身遥试图回忆起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脑子便像是要炸开般剧痛。

想不起来。

难道说，自己已经变成腐尸了？

蒋身遥收起手斧，焦急地将手指搭在另一只手的手腕处，感受着自己的脉搏。

一切正常，他的心脏还在跳动。

少年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对着身后的尸堆鞠了一躬后，再次陷入了迷茫——放逐的队伍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又该去往何处呢？

鬼使神差般的，他选择了往回走，因为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回去吧，回去吧。”

七分钟的路途并不遥远，回去的路上也没有碰到敌人，一切看起来很顺利。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一个定位器，贸然前来，庇护所那边只会把他当作游荡过来的腐尸。

果然，刚一靠近屏障，里面的瞭望塔便警铃大作，五六名持枪护卫登上了塔顶。他们发现了蒋身遥，纷纷将子弹上膛，对着他举起了枪。

蒋身遥连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非腐尸。这一举动保住了他的性命，射出的子弹在他脚边炸开，一名头戴热成像仪的护卫通过扩音器对他说：“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需要进一步核实你的身份，希望你能够配合。”

塔楼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另一名头戴护目镜的持枪护卫走了出来，他上下打量着归来的少年，接着在对讲机中说了些什么。在这期间，蒋身遥注意到护卫的眼睛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可惜变化转瞬即逝，他也没有看清。

通话结束后，护卫放下枪来到他身后，用一双手铐铐住了他，将他的双手交叉铐在后背，压着他进了屏障，往城区走去。

蒋身遥不知道人们会如何处置他，低着头试探性地问：“被放逐的人，也可以回到庇护所吗？”

护卫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阴沉着脸，看起来相当不悦。一路上，蒋身遥虽然很想搞清楚现状，但对方看上去并不好说话。他只好识相地闭着嘴，可没想到沉默也能将对方的怒火引爆。

二人来到了此行的终点——一间明亮的房间，看装潢应该是医务室。到达目的地后，护卫终于忍不住了，粗旷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少年耳边炸开：“瞧你那衰样！要死不活的，怎么不死在外面啊？害得老子赌上了一个月的工钱，你们这群废物就该全死掉才好！”

面对突然暴跳如雷的护卫，蒋身遥有些莫名其妙，于是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下更是直接把他给惹毛了。

“看什么看？老子干这行十多年了，又不是没见过你这种能活着回来的人，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像你这种废物，就算变成了「新死相」也不是老子的对手！”说完，护卫把少年往鉴别区一推，一口浓痰吐在了他的后脑勺上，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由于双手被铐在背后，蒋身遥经他这么一推直接失去平衡向前倒去，他已经做好了以头抢地的准备，然而却被一个柔软的怀抱接住了。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中草药的气味在他的鼻尖萦绕，听诊器的金属耳环刺激着他的皮肤，少年抬起头，眼前所见突然让他明白了医护人员为何被称为“白衣天使”。

“那个护卫也太粗暴了，你没有受伤吧？”护士的黑发在头顶盘成一个髻，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握着扁形听诊头的手从下方伸进了少年的衬衫，冰凉的触感从腹部来到他的胸前。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别紧张，来，慢慢地深呼吸，你不会有事的。”

他看着那对笑意盈盈的浅褐色眸子，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不是叫你屏气啦……嗯，问题不大，你很健康。能够在外面生存一星期，真了不起。”

“一星期？”

“是呀，你是一周前被放逐的人吧？”护士一边询问，一边为他解开手铐，“我们这里已经连续七年没有人能活着回来，所以大家都主动忽视了那个规则——被放逐者只要能在庇护所外生存一天一夜，便有资格回归。”

“这个规定……不会出什么岔子吗？”

“这个你放心，我们可是有三重保险。再说了，连三岁小孩都能区分人和腐尸，我们专业人士难道还会看走眼？”

“说的也是……那，我现在，是不是人？”

“哈哈哈哈，当然当然，顺带一提，现在的你信仰纯度可是很高呢！”

此言一出，蒋身遥的眉毛微微皱起，他想：信仰纯度高？可我…根本没有信仰啊？

这中间必有蹊跷，没有信仰这件事还是先不提为妙。

护士用酒精棉片擦拭掉了黏在他头发上的痰液，她微笑着送别了这个有些内向的少年，未曾料想到今天便是她的末路。

这边，蒋身遥回到了集体宿舍，一路走来，他的心里乱糟糟的，脑袋里满是疑惑，但现在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因为没带钥匙，是室友张翔给他开的门，一见到他，这个小他一岁的微胖男孩便显得格外兴奋，一直围着他问东问西：

“遥哥，信仰考核难不难？上次还没来得及问你就出门了，这七天你都去了哪？明年就是我们接受考核了，大家都想向你取经呢！”

听他的提问，室友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落选这件事，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该告诉他吗？

蒋身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敷衍地说：“还行吧，我现在很累，打算洗个澡就睡了。”

“那啥，浴室光哥正在用呢，你可能得等一会了。”张翔挠了挠圆圆的脑袋，将沙发上的杂物收拾干净，对蒋身遥说，“遥哥你先听听收音机吧，我去给你拿罐可乐。”

他们只是普通室友而已，蒋身遥其实并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奈何室友平时实在太热情，不善言辞的他只好勉强回以微笑。

“谢谢你。”

“嗨呀、朋友之间说什么谢谢？应该的应该的。”

“……好。”

朋友？他没有朋友，也不配做别人的朋友。如果用一句话来介绍自己，那一定是“别靠近，会变得不幸”。

不过终归不能让别人的热脸贴了冷屁股，蒋身遥还是听从张翔的建议，打开了茶几上的收音机。

紧绷的神经需要放松，而且他也有些好奇，自己不在的这七天，自己追的几个节目进展如何——这是他对这座庇护所唯一的念想了。然而等他调好频道后，并没有等来熟悉的相声或是脱口秀，而是一段紧急播报：

“注意，庇护所内发现了腐尸的踪迹，具体出没地点分别为6街、31街、33街、79街，请附近居民做好自身防护，护卫队正在全力清剿城中腐尸，一小时后将启动「滤网」系统！”

6、31、33……这几条街，不是自己刚刚走过的地方吗？蒋身遥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的预感，难道说，有腐尸在不知不觉间跟着他进了城，并且它还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79街已经离宿舍很近了，室友平日待他不薄，总不能害他们陪自己一起死。必须让室友们赶紧离开这里！

他二话不说就往厨房走去。推开门，他看到张翔还拿着可乐站在冰箱旁，于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翔回过了头，那是一张腐烂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