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深,小六才醒了过来,她靠在发凉的门板上打着冷战,边搓着双臂边站起来。
怜娘逃走已经一日了,薛俨莫不是将自己关在这里防着自己碍事?
小六走上前,试着伸手推了推门,指尖还未触到门扉门边被人从外面打开。
她手落了空,顺着指尖看去,那一水深色的衣衫隐没在夜色中。
冷风灌进来,夹杂些栀子花的香气。
薛俨低头看着她,小六依旧是两颊黑乎乎的,眼圈泛红,显然是刚醒。
“你倒还能睡得着。”
小六抬手擦了擦嘴角,看着薛俨半晌闷声道:“大人打扮成这副模样作甚?”
薛俨手扶着门,俯身靠近几分,沉声道:“甄行发现了怜娘的踪迹。”
小六神色一凛,她越过薛俨的身子,整个人奔入夜色中,夜风吹得她衣角呼呼作响。
门合上的声音吱呀一声,薛俨的步子很轻,如水漫到她的脚边。
小六回过头,薛俨伸出的手,掌心中静静卧着一枚海棠花的耳坠,
崖边,怜娘摘下覆在面上的面巾,大口地呼吸。她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透,一路跋涉,几乎耗费了所有的气力。
她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尖利的石头硌着背脊,她却浑然不觉,一边喘气,一边喊着:“小姐,小姐——”
风吹起她因被汗湿而黏在脸颊上的碎发,怜娘双手扣着岩石上的缝,抬头往前一看,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下来,冰凉地流淌在颈间。
“小......”她的话语被风截断。
眼前一个小小的坟包格外醒目,顶上的树叶唰唰作响,一朵方才插上的花朵格外鲜艳。
怜娘爬起来,双膝用力直起来,踉跄着走过去,冷风如针密缝着她颤抖的双唇。微颤的阴翳中,一个身影若隐若现,怜娘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个女子从暗处走出来,她的鬓间插着一支海棠花,同样的还有她的耳垂,海棠花坠娇艳欲滴。
“今心。”眷烟走出来,扶起几乎破碎的怜娘,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怜娘闭上眼,侧过脸轻轻将脸贴在眷烟的手背上,如猫儿一般蹭着。
眷烟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落在手背上,静静看着她,而后轻声道:“今心,你受苦了。”
她细瘦的手指往下探去,触到怜娘身上起伏的疤痕,为了自己,怜娘受了拷问,吃了无数苦痛。眷烟强忍着泪意,两个单薄的人拥抱在一起,像两只并肩的蝴蝶交缠,薄翼展开环抱着彼此。
“我不受苦。”怜娘摇摇头,她咬着嘴唇,勉强绽放出一个笑容,“我什么都没说,小姐,我绝对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她呼吸急促,在看到眷烟沉静如水的目光时才安定下来。
冰冷的空气蔓延,栀子的香气越来越淡。眷烟轻轻点头,她呼出一口白气,垂下眼睛,指缝间满是污浊的泥泞。
“我知道。”
怜娘的瞳孔一颤,她站起身,像以前一样搀扶着眷烟的胳膊,急切道:“小姐,小姐,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到一个旁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还有,还有六爷,如果没有她我是不能活着逃出来的,我们要把她从那个左郎将身边救出来......”
怜娘扶着双臂颤抖起来。
“今心!”眷烟呵斥一声,拉住怜娘的小臂走上前,面前那个简陋的坟包孤单地伫立在天地间。
眷烟站在风里,声音随风而出,冷而远逝。
她抬起双手,“当初我在这里亲手一下一下挖出这个坟包,我没有爹娘的尸身,只有的是手上,身上的血。”
“今心,你说,看着这血冢,我还能安心离开吗?”
怜娘眼眸一颤,她抬起手抓住眷烟的手,半张着口,良久才道:“小姐。”
眷烟深吸一口气,回握住她的手,
“我已经不是你的小姐,让林莺啄也留在这个血冢中。”
怜娘颤抖着开口:“今心也是。”
“今心随着小姐一起走了,剩下的只有锁云楼的怜娘。”
怜娘还记得十年前在林府出事之前自己一次出门时被人牙子拐走,接着便被卖到锁云楼。本以为自己此生无缘在见到林府一家人,没想到没过多久林家便惨遭灭门。而自己也在不久后,再次在锁云楼见到自己的小姐,她坐在轿子里,绯红纱衣,抱着一把琵琶。
她那熟悉的眉目间萦绕的是却是陌生的神情。
眷烟无声地用火折子点燃一截木枝,火点腾起来,被她在指尖湮灭。她蹲下身,用木枝上烧剩的碳灰在坟包的木碑上一笔一笔描着。
“我发现了那个人的踪迹,就在这出山林。”
怜娘眼睛一亮,随之屈身,倚靠在眷烟身边,道:“小姐,一直在这里查找?”
“在锁云楼没能杀得了吴二,是我有所松懈,不过我是不会放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眷烟轻声开口。
怜娘扶着她站起身,心中担忧:“锁云楼死的是闻......”
她止住。
听到熟悉的名字,眷烟的柳眉微微颤动,她骨节弯折的声音响彻在暗夜之中,眼前似乎又浮现那个书生的身影,他背着书箱,尚有些腼腆,站在自己面前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他叫闻浛天,他说他给自己写了一首诗。
眷烟紧紧闭上眼,只感心中一切如云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眸色坚定起来,望向天边一抹雾沉沉的月色,“我告诉钟四,如果想知道是谁杀了朱三就来此处。”
“怜娘,”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双手按着怜娘的肩膀,“你先走,我过会便来找你。”
怜娘看着眷烟扶着自己肩膀的手,不住地抚上去,她含着泪颤声道:“小姐,我不能——”
眷烟蹙眉,听得一点声响,她飞速地转过头,继续对怜娘说道:“听我的,别人不懂,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为了什么?”
怜娘垂下眼眸,慌乱地点头,紧抓着她的手,“那我与小姐一同。”
眷烟没有说话,她用手触了触自己的腰间,在那里缠了一把锋利的软剑。
她的眉毛重重拧起,
“怜娘来不及了,听我的,先去等我。”
怜娘明白自己如今身残体弱,只会拖累眷烟,只要在一旁等着小姐,为小姐祷告就好。
她退到一旁,看着一身夜行衣,浑身被夜色包裹的眷烟,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还在林府的那段日子,自己比小姐大上几岁,每每都是牵着她的手带她到处玩,采花买绢放风筝,那时候的小姐很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小姐笑过了。
她慢慢吞吞地走着,合起手掌,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求神明,愿用自己折寿来换小姐平安,换她能走出死局。
沉寂的夜色中隐约传来几声脚踏飞叶的声音,眷烟看到怜娘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松了一口气。
来人深色衣裳没在夜色里,脚步有些踉跄,额角汗珠莹莹发光。
他看见了同样黑衣的眷烟,凑过去眯缝着眼睛瞧了瞧,忍不住问道:“喂,是你吗?”
眷烟看见了钟四,她胃里泛起恶心来,强行抑制住道:“钟四?”
钟四站直了身子,他原地打着转,自己从衙门牢房里逃出来已是不容易,现在更加焦急,不愿意浪费一分一秒。
“就是你说你知道是谁杀了朱三?”钟四看着她,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现在我来了,告诉我吧。”
眷烟强忍住心中的怒火,她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冷夜,昏天黑地,这些人便是持着刀强闯进她家的宅院,烧杀抢掠,尖叫声就像打更的铜锣,一声起,一声伏,冲破了浓墨的长天。
所有人就像案板山的鱼,被开膛破腹,动弹不得。
她仰面躺在地上,身侧还有无数冷却的尸身,雨落在脸上,她睁开眼睛,才发觉是猩红一片。
原来,血是这样的,浓稠,腥臭。
“你说你选个什么位置不好,非要选在坟地,阴森森的。”钟四搓了搓肩膀,挪开目光。
眷烟攥拳,冷笑道:“你杀了那么多人,还会怕死人。”
“怕鬼罢了。”钟四撇撇嘴,“这刀能捅活人,可奈何不了死人。”
听她没有想要告诉自己杀死朱三真凶的想法,钟四有些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到底说不说,你不会是诓我吧?”
他那三角眼眯起来,审视一般看着眷烟,朝前走了几步:
“你是谁?”
他伸过手去,却被眼前的人一把攥住手腕,那五指苍白细瘦,紧紧钳住,就像沼泽中的狰狞女鬼。
钟四怒瞪前方,却撞进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眸。
“我来告诉你是谁杀了朱三?”眷烟轻轻开口,钟四眼睛一直,他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是什么。
“再告诉你我是谁。”
她从腰间抽出软剑,一把刺向钟四。
眷烟站在风里,她手拧得青筋暴起,“我便是从地里爬出来的女鬼。”
钟四浑身一颤,他哆哆嗦嗦往后一退,大吼道:“你胡说什么?”
他抽出背上的长刀,咬牙狠狠往地上一啐:“管你是人是鬼,今儿都给我去死。”
“敢找你爷爷我的事!”他举着刀冲过去。
看到钟四狰狞的脸,眷烟似乎又回忆起了那一天,她颤抖着,又一次提起剑。
她忍不住大声喊出来,像把内里所有的气力都耗尽,一齐吐了出来。
这么多年,她委身苟活在锁云楼,放下了一切尊严,在不同的人之间周旋卖笑,暗地里习武谋划,就是为的有一天,能够亲手杀了自己憎恶的仇人。那一张张丑恶狰狞的面孔,那声声都令人胆寒的大叫与狞笑,在每一个暗夜里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