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我会死遁 第16章 灾厄

复行数日，一行人终于是抵达东隅。

眼前良木尽伐，余漫山树桩，枯枿朽株，现出一派凋零落败、死气沉沉之景。远处，仍有坎坎伐木阴壑传，雨后沟渠泥水交融，褐石裸露。

车马将停，就有林官上前恭迎：“久闻大名，下官拜会许将军。”

许栾没料想东隅会是这番景象，他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眉头紧皱，严词诘问道：

“如此过度伐木，不外乎饮鸩止渴——你身为林官，究竟是何居心？”

林官颤悠悠地跪在许栾面前，栗栗危惧，连声称冤：“将军息怒，微臣也是依陛下旨意办事，非藏祸心。”

许栾如鲠在喉，也知无人敢抗圣旨，遂沉思良久，终道：“伐木进程如何？”

林官回：“进程已至十有七八，再有周余便成。”

吾弃在侧听得清清楚楚，不曾想他们赶来东隅的路上，这伐木进程竟足足涨了三分。

许栾放眼望去，入目只见荒芜凄凉，他令随侍呈来纸笔，当即修书一封，细数伐木之害。待笔落定，他将信封装，交给一侍，道：“速速回京交予陛下。”

他转过身来，又向林官言：“伐木一事暂缓，还请林官延缓进程。”

入夜，许栾一行人布营寨而息，吾弃横竖睡不着，便避人耳目悄悄出帐，未料有一身影快步走出公幄，几瞬来到一处隐秘地。

是许栾。

这么晚了，他仍衣着齐整，一点不像是休憩下的样子。吾弃满腹狐疑，暗暗跟上去，就见许栾身旁突然又多出一道身影。

许栾的声音随风而来：“为何伏虎会出现在这里？”

吾弃认出那后来者，竟是伏虎军中的一人。

伏虎军答：“是贺易令伏虎军速入东隅，说是需得暗自推进东隅伐木、丹陆燎原二事。我听闻将军也至，所出言论与贺易相悖，特来请问过将军。”

许栾微眯起眼，他果然没猜错，贺易接近他的目的绝非谋权篡位这么简单。那日许栾请贺易来府中谋议，是真真下了决心要与之共盟的——直到贺易翻扇显“西渠匿伏虎”，如一盆冷水沁醒许栾。

可笑，世人唾骂阿弃不忠，又多觊觎伏虎之势，许栾决计不将伏虎军拱手相让于皇帝，同样也不会让他贺易染指上一二。既然贺易愿意递出橄榄枝，那许栾接着就是，他乐得以舆谣毁权贵，为阿弃报仇雪恨，可不代表他能容许贺易背后的勾当。虽不清楚陛下同那贺易，为何都心心念念惦记着东隅伐木一事，但他许栾偏就要让这件事做不成！

于是许栾的声音又传来：“京城舆情造势已久，也该收网了。甭管他贺易下了什么令，即日起伏虎众军陆续潜藏进京城，时机一到，便取陛下性命，为阿弃报仇。”

那伏虎军向许栾深深一拜：“我为伏虎，谢过将军。”

吾弃隐在暗处，指节攥紧得发了白。

……他早该想到的。

自始至终，许栾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便是为吴弃，报仇雪恨。

所以一切都说得通了。

元吉实为陛下走狗，要杀吴弃的，一直都是那位邸国君主。而许栾原不知陛下杀心，才在殿前说出那番大逆不道的话。后来，应当是命书令吾弃夜宴潜吴府那次，令许栾将怀疑引到邸国君主身上，这才查明真相与贺易同盟，蓄谋弑帝。

许大将军，从未怀疑过他的阿弃会叛国。所以他毅然决然走上一条最大逆不道的弑君路。

吾弃感觉心头被烫了一下，那日将军府上，许栾抱的那般小心翼翼，也是因为当真，很想念他吧。

“轰轰——”

上首突然传出一阵巨响，吾弃猝然回神，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在他们赶往东隅的途中，曾下过一场暴雨。

他脸色倏地一变，颤着声抬眸望去，只见黑黢黢半空中，整座山体像是要皲裂开。

吾弃掏出命书，赫然望见北水、南火、西金皆被墨迹掩盖，只剩下东木和中土还隐约可见。他无端出了身冷汗，来不及反应，已然朝许栾那跑去。

“许大将军——”

他唤得急而切：“快叫山下百姓赶紧撤离此地……这里很快就要塌了！”

＊

迁方，窑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在茅屋外脱下蓑衣，拧干衣角的水，这才进了屋。

“娘子，这外头的雨下的可大。”

他打了个喷嚏，里屋的女人忙朝他嘘声：“小点声，囡囡才睡下。”

窑头憨笑几声，蹑手蹑脚去床前看睡得正熟的闺女。女人又说：“快去换身衣服，莫把风寒传给囡囡。”

窑头连道几声是，到底舍不得少看两眼孩子。

他去隔屋拿了套干净衣服，一边换一边和女人闲聊：“今儿陛下要的山金采齐了，等拿了工钱，给你和囡囡置些新衣。”

女人笑盈盈接话：“好。”

窑头转过来看他的娘子，突觉一阵地动山摇，巨响仿佛要刺穿耳膜，他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猛然一扯，整个人重重跌倒在地。

砖石瓦砾划空成残影，顷刻间，茅屋轰然倒塌，只剩眼前一处偌大地陷，满目疮痍之景。

“囡囡？囡囡！”

窑头从废墟里挣扎爬出，将昏迷的女人救出来，惶惶然望着眼前的景象，然后奋力搬开囡囡睡着地方的碎石，企图从中找出点什么痕迹来。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

囡囡好似随着陷进去的地面，也一同消失了。

朔方，说书先生正说起那大禹治水的故事，小书童捧着脸坐在桌前，仰着头听得认真。

“这大禹先生真是个好人，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要我肯定就哭鼻子了。”

小书童嘴里念念有词，忽地一拍脑袋，急急忙忙冲出去。

“哎呀！忘记时辰迟了课堂，待会儿又要挨先生骂——”

小书童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不远处，那新筑成的淼坝轰地崩塌，几尺高的滔天之水向村子倾泻而来，很快就要将此地淹没。

淼坝决堤了，可没有人来得及治水。

丹陆，无人觉察有一簇火苗腾起，于是星火燎原，火焰焮天铄低，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京中，局势愈演愈烈，短短几日，陛下袭位不正的消息便闹得沸沸扬扬。谏书一封一封直往御书房里呈，祥齐急得夙夜忧叹，暗七则依吾弃所托，守在宫中闭门谢客。

几方灾厄陆陆续续传回京城，于是又有人传——这如今的邸国君主，当是个妖患！眼下天道降灾，就是在惩罚妖君。贺易在后推波助澜，眼见阵法即成，这皇帝的名声也要保不住，就暗自离间起陛下身边亲信，将朝廷彻底搅得风风雨雨。

他最先找上的，就是严雷。

“严大人，”贺易品茗轻笑，“我就不卖关子了……近来京中传闻，想来严大人也或多或少听过几句。陛下那位置，名不正言不顺坐了那么久，也该让让了。”

严雷呵他：“贺丞相！就不怕我去圣上面前状告一番？”

贺易笑意更甚：“我记得，前阵子你才状告过许栾，如何？”

严雷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贺易继续循循善诱，道：“严大人，陛下早不待见严府，又何必再假惺惺的，赶着上前讨得那几分好？倒不如当机立断，日后也不用再处处低他许栾一等。”

……

东隅，走蛟。

泥沙混着水流倾覆而下，有如狂暴猛兽，携可摧枯拉朽之力，汹涌澎湃直冲向山脚。须臾之间，山体像是被削平半边，肆虐的泥流将沿途之物全部吞噬殆尽，山谷庄子被夷为平地，再不留丝毫痕迹。

待安顿好救下来的最后一批民众，众人皆是精疲力竭，林官跪对山塌叩拜，直道：

“一定是伐木之事触怒了山神，才降此天灾来惩罚我们。”

自灾厄起，许栾眉头就再没舒展过。他静默地向那些被这场山崩泥流湮没的人，沉重一拜。身后众侍亦随之俯身叩首，以告慰逝者亡魂。

雨，又落了下来。

愈来愈大，连绵不绝。

山脚的碎石泥块堆砌极高，随着水一层一层积涨，形成一泊险要的堰塞湖，泥质松散而水流急湍，隐隐有崩决之势。

林官连道不好：“下游有城邑，若再走蛟，当来不及遣散。”

许栾凛然道：“眼下只能疏通导渠来泄洪，莫让水聚于此。”

他抹去额角雨水，湿透的发丝黏在颊边，声色清冷：“绝不能让城邑被淹。”

水流滔滔翻涌奔腾，众人下到堤岸，齐聚人力与这灾厄抗衡。风雨不曾减，却无人有半点退缩之意，生生掘出湖口一角，令那绵延湖水不再内蓄。

劫后余生，林官终是卸了口气，泪水混杂雨水扑簌簌而落，他喜极而泣：“……得救了。”

忽然，林官又惊慌大叫一声：“许将军！当心——”

却见许栾脚下淤泥松陷，雨幕携着水浪一同撞向堤岸，尔后将人狠狠卷进那翻涌河道。

“将军！”

“快救人！！！”

事发突然，在场者皆猝不及防。狼狈落水的许栾一时不备，重重呛进去几口泥腥河水，气息紊乱凝滞，周身力气散尽。因这灾厄频生，他已经许久不曾合眼，身体几近竭力，窒息感萦绕肺腔，许栾想张嘴呼吸，结果又灌进去一口凉水。

浑水激荡，他睁不开眼，心里还念着镇守边关多年，难得见水，如何能熟谙水性？他又道可惜，还没替他的阿弃复仇。

许栾终于脱了力，直向水流更深处坠去。

恍然间，有一双手，紧紧箍在他的腰上，许栾听见耳畔有人道：

“许大将军，待回去，该是好生习得如何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