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更急,天仿佛是被捅破了,水滴铺天盖地的压下来。行道泥泞,他们便寻了处客栈暂且歇脚,待到雨停了,再继续往东隅去。
随行的大多一般年纪,有的曾与那许大将军出生入死,可谓情同手足。因而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众人很快就打成一片,聚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吾弃捧着碗温茶静静守在一旁,无意参与进话题,只安静听着。总归他们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几件事,无非论道心上人、心中志和心下忧。到底是酒酣壮人胆,左一言右一语,有人竟将话头引到许栾身上,毫不遮掩问:“将军可有心上人。”
许栾不常喝酒,这次也如旧。他抬眸直直看向问话那人,直盯得人酒醒了大半。问话人自知失礼,讪讪笑着自圆其说道:
“我就问问、问问……将军不愿说就算了。”
吾弃看的乐,低头吹去茶汤上的浮叶,然后就听见许栾回道:
“没有。”
于是人群中冒出几声“果然如此”的应答,又见许栾对这些话题并无太大反感,有人兴致盎然地开口:
“曾听闻将军战功显赫,一手长枪舞得那叫一个虎虎生威,于温宿之战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毫发无伤直取那敌将首级——此事当真?”
许栾想了想,道:“确有其事。”
那时已至温宿一役后期,来犯者多是溃不成军,因而许栾并不觉得此事值得这般吹嘘。
然而面对一众人悬悬而望,许栾嘴唇翕动三分,到底还是斟酌着继续。
他长久舒了口气,好似陷入到很陈旧的回忆中,不知为何又将话题引回到心上人那厢去:“要说那么斩钉截铁地认定自己没有心上人,其实也不甚对。”
众人讶然:“……有说法?”
吾弃这端才抿了口茶,闻言呛着咳了好半天。好在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许栾吸引走了,没人注意到他这边的狼狈。
他从许栾的话头里品出几分不妙,直觉自己应当尽快离席,脚步却往回缩了缩。
——嘶,着实是太好奇。
许栾伸手将碗筷推远些,正襟危坐着,好令他接下来说的那番话,看起来更加可信一点。
他正色道:“那人,才真真是将一柄长枪使得举世无双,惊艳绝伦。”
有人问:“……是谁?”
许栾答:“就是我那心上人。”
吾弃在后头惊得连咳嗽都忘了。
他差点拍案而起,心道,许栾你这胡诌乱扯的本事是从谁那里学来的?只是他到底不敢,就依旧缩在那角落,连头也不曾抬。
许栾说起的,是吴弃远赴边塞数年,他在京中一时不慎——又或是说故意得罪了陛下,被一同受贬到漠北时的事。
那会儿吴弃还不知许栾心中所想,虽然现在也不甚明白,只全当这人是犯了浑,当真得罪了陛下,也被罚来这荒芜地里数沙粒。
漠北风高。
没想到和许栾再遇的第一面,是许栾骑了匹骏马,疾驰奔腾闯进军营,将吴弃的帐子撞塌半扇,将人掩了个严实。吴弃灰头土脸从帐子里爬出,就欲开口斥骂是谁不长眼,抬首就瞧见少年高坐大马,气势凌人。
吴弃哑然,许栾面上掠过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是眨眼而过。他翻身下马,未等开口,就见少年吴弃蹙眉怒视,语气颇显得阴阳怪气:
“许小将军,真不愧是打京城来的,一点也不知这军中帐子贵。”
许栾就此止步,很努力地喘息平复了心情,他弯腰帮吴弃扶起半边军帐,结果没拽稳,一撒手,那军帐垮了个彻底。
二人面面相觑,吴弃怒而不发,转身从坍塌的帐子里寻出一柄长枪,直指许栾胸口。
他挑眉道:“许小将军……莫不是想找茬?”
许栾几步过去,从一旁守着的士兵手里夺过一把长枪,铮铮抵上吴弃矛尖,扬声道:
“找茬又如何——”
于是就打起来了。
听到这里,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打起来了?”
许栾点头:“是,打得天昏地暗难舍难分。”
一时之间,听众无不咋舌称奇,听来还真是匪夷所思:“将军为心上人去到漠北,一路马不停歇,急切到甚至冲撞进人的军帐里头——结果等到见了面,反而和人打了一架?如何都说不通啊……”
许栾也知自己是做了何等蠢事,他抑止了方才泄出的一丝笑意,继续道:“后来打完了,我输了。”
于是众人又七嘴八舌夸起来:“不错,将军还知让让那心上人。”
许栾摸了摸鼻尖,声音小了两分:“并不,确确实实是我打不过他。”
那时的吴弃将一柄长枪挥在手中,斩破簌簌劲风,轻鸿如游龙之姿,几轮激战下来,将许栾心中那点旖旎情愫打落得一点不剩。
许栾虽说身法不错,可是此时此刻面对吴弃,仍显得稍有弱势。加之双方下手都丝毫不留余地,步步紧逼,直到许栾终于仰倒在风沙中,吴弃手中长枪擦着他耳廓深深扎进地里,这场十成十莫名其妙的交手才算罢休。
“吴弃,没想到你竟是藏拙了啊……”
许栾糊了满嘴干沙,躺在地上仰看日落大漠,连连感慨,丝毫不见败者的羞愤。其实自吴弃离京后,他心中常有郁结,此番落败却是令那些烦扰一扫而空,胸口难得畅快淋漓。
吴弃也随他一同躺倒卧沙,看远处余晖光影弥散,语气淡然道:“许小将军,这回交手后,我们之间的纠葛,可否就一笔勾销?”
很奇妙,吴许这么些年来势不两立,在吴弃口中,竟能因为这么一场算不上正式的交手,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闻言,许栾侧过身来,仔细用眸光描摹了一遍这人的轮廓,笑盈盈道:“长枪激战,当是‘一矛勾销’。”
“……”
“无聊。”
许栾嘴角弧度更深,他又躺正了去看天,忽地说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陛下为何将我也贬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吗?”
“为何?”吴弃问。
许栾笑得狡黠:“不告诉你。”
于是吴弃又重复了一遍刚刚那番话:“无聊至极。”
日落不过短短几刹,漠北夜临,天际深沉似浓稠墨色浸染了帷幕,深比青冥浅过绀宇。许栾应是从未见过此等景象,因而不由失了神,好半天才喟叹道:
“当真,很美……”
“阿弃,”少年许栾突然出声,“阿弃,我可以这般唤你吗?”
“随你。”
吴弃并无所谓,反正他叫那许栾为许小将军已有些时日,只一个称呼而已,许栾却显得十分的喜不自胜,他在心底默念了“阿弃”无数遍,每一次临出口时,都叫得格外小心翼翼。
……
“然而当晚,我才知有些事,是决计不能一笔勾销的。由着那军帐被我撞塌了的缘故,我连着几日都露宿漠地,直到军帐终于修好,才睡上一天安稳觉。”
自此往后,许大将军将每一分每一厘的军储器械,都看得极重。
“我不曾告诉他,其实我从未得罪于陛下,只是舍了些东西,与陛下达成交易,才能千里迢迢来见上他这么一面。”
“再之后的一段日子,是我生命里最弥足珍贵的回忆。”
许栾喃喃道。
那些时日,他与吴弃肆意纵马奔腾,耍枪弄武,驰骋沙场。时登高望远,满载尽兴而归。无人再受世家朝廷禁锢,难得自在逍遥过得无拘无束。
而许栾那闻名遐迩,广得世人美誉的一身枪法,也是在与吴弃无数次交手后习来的。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系得太久,京中又传圣旨,许栾再不允留守此地。而当临别之际,二人最后一次策马奔腾,直至夜幕浮星都抛掷身后,身下骏马疲累,他们索性徒步登高处,漠沙之地一望无垠。
许栾转身凝望,正对上那双璨若星河的靛蓝眼眸。突然就慌了神,他心知边境多来犯,心知陛下仍对阿弃万分忌惮,心知这一别,再见当是更难。
“阿弃,明日我便要启程离开此地,你——”
万般不舍,总自心口难开。
一路上,吴弃缄默无言,直到此时才开口:
“许小将军,你可听闻有一种鸟——生来囿于囹圄,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束缚,则是万般不由己,谓之于囚鸟。”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听起来虚浮而缥缈:“若为囚鸟,还当生前困,死后飞……而我,生生死死,亦不能脱。”
“许小将军,你非囚鸟,当为鹰隼,不必留念笼中雀。”
吴弃认真道:“许栾,有别了。”
从此就再不相见。
故事终了,围坐在旁的众人皆是意犹未尽,只觉得到这戛然而止,于是纷纷问道:“将军,这就没啦?”
许栾颔首垂眸,算作默许。
离得最近的那位随侍支棱起脑袋,更进一步道:“如今将军功成名就,何不去陛下面前求上一份姻缘……”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眼睛却越瞪越大。
在场的所有人好似想起什么,齐齐失声——许栾可不就是这么做的?若非他在庆功宴前说出那番惊世骇俗之言,如今又怎会被陛下遣到东隅去守木头。
因而众人又念起许栾另一桩不得了的大事来,莫非许将军的心上人,就是那位叛国逆贼?!
另一端,吾弃不知到底该作何感想。他心乱得很,迫切地想出门去吐口浊气,这才发觉雨已经停了。
其他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忙转移了话题,草草拾掇启程赶往东隅。
许栾又作沉闷寡言之态,丝毫不见有方才回忆里那般鲜活明朗,意气风发少年郎模样。他好似并未成为吴弃口中的鹰隼,而是作茧自缚,反将自己困成一只笼中鸟。
小将军对阿弃是很深很深的单箭头,阿弃对他有情无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囚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