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孰与城北徐公美 第1章 第 1 章

小九是二九过后进的成化侯府，人牙子周敛将他领到侯府侧门，一个婆子似乎早就等在那里，见到来人，脸上横肉堆砌在一起，眉头垂下来呵斥一声：“还不麻溜了点！”

人牙子点头哈腰说好，扯了一把小九，又上前恭维婆子：“劳驾秦妈妈，这是小子的身契，已经在官府过好印了。”

秦妈妈一把扯过那张薄薄的纸，瞥了一眼后塞进领口，她站在梯口的位置，自下而上斜了一眼底下佝偻着背、死死低着头的小九，焦黄的一把头发扎成一根长辫子垂在胸前，一截洗旧的白布栓在头上，细瘦的身形、肤色惨白，一看就不是干活的好料子。

她嫌弃的啧了一声：“你这斯胆是越来越肥了，挑的都是什么货色。”

“可不敢忽悠您啊妈妈，”人牙子背也佝偻着，但还要尽量露出讨好的笑：“这灾年，外面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壮汉不好找，不瞒妈妈说，这小子家原先也是开酒楼的，从山东逃荒过来，家里人都死绝了，就剩一个妹子如今还病着，可怜咧。”

“行了行了！”秦妈妈不耐烦挥了两下手，目光也落到小九身上，倒是没了先前那些个不耐烦，只是语气还是硬硬的：“你跟我进来吧。”

人牙子站在门口嘱咐抱着破布包蹒跚往前走的小九：“进了府就当要把主人家当爹当妈，勤快点干活，你妹子和凤凤有我照看着，闲了我给你来信。”

小九这时才抬起他那埋得死死的头，用蚊子般的声音低吟一句：“谢谢周大哥。”

秦妈妈又回头呵斥一声，小九赶紧跟上去，穿过东角门长廊，左绕右绕总算到了家丁院，还没走进，院内就传来婆子的骂声：“都死绝了不成！日头都上了三竿，院脚的马子还摆着呢！”

那声音越骂越近，不多时就到了门口，走在小九前头的秦妈妈小跑上前诶哟了一声，两人说了几句什么便笑了起来，小九不敢跑动，小心移着步子过去，途中打量出来的这妇人，与秦妈妈所穿的亚麻布料不同，这人身上是平滑光亮的细麻缎子，手腕处还戴着一指宽的银镯子，说话时下巴微微抬起，一副主子做派。

小九大约心里有了底，默默放下他那个破布包，移到墙角去清洗那些马子，靠得近了，听到那妇人说：“我这也是愁，太太吩咐随便塞个人过去，但这些个帮闲钻懒的哪里肯去，再者他们不是老太太府里过来的就是太太随来的，本府里出来的家生子老子娘在都说得上话，不好随意挪动……”

“诶哟！”妇人捂住了口鼻，小九刷桶刷得卖力，不曾注意二人看过来得目光，秦妈妈见状脸色不好呵斥他一句，叫他拿上东西滚进去院里去。

小九以为自己做错了事，连头也不敢抬捡起包裹麻溜往院里跑，没跑两步又被叫住：“你等等！你是哪个院子的。”

小九垂着头用眼神去瞥秦妈妈，秦妈妈眉头已经拧成一团，她跟在妇人身边道：“冯妈妈，这是今早刚进府的，二老爷吩咐叫支去给伍宁少爷，这会正想叫过去交待……”

被叫冯妈妈的手往上一扬，示意她不必再说，而是将目光落到了小九身上，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小九闻言抬起，冯妈妈上下打量一顿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看起倒算利索。”

秦妈妈想说什么又被打断，妇人对小九说：“现下有一庄好差事，到城外的庄子去服侍大少爷，工钱翻倍，你可愿去？”

只听到工钱翻倍四个字小九表情就变了，眼毒心辣的妇人都不用去细品那表情便知道这事算是有着落了，她退后一步又用帕子捂住口鼻：“拿着东西走吧，我叫人送你过去。”

小九又瞥了秦妈妈一眼，见她只是黑着脸并未多说什么，便拿着包快步跟上去，这才走没有两步却一把被人拽住，一个踉跄没站稳还险些摔下石阶。

秦妈妈的手还捏着小九的手腕，将他提了一把拉回自己身边一些，前头的冯妈妈听见动静转头来看，她露着讨好的笑：“这孩子是我一个亲戚送过来要照看的，还有些东西在我那呢，我领他进去取了就来。”

闻言冯妈妈拧眉又上下打量小九一番，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秦妈妈一把将小九拽进院子，确认与院门隔了一段距离对着小九破口大骂：“我当你是个老实的，不想却是个掉进钱眼的东西，你当那大少爷是好相与的？那是开了血窟窿的罗刹，要吃人的！叫你去服侍伍宁少爷，工钱虽只够糊口，却最是轻松，不料你偏要往火坑跳！”

小九被她这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不敢说什么，心里起了点惧意但也很快被压下，他不知道那张着血口的罗刹到底有多恐怖，但他确实很需要钱给妹妹抓药吃。

秦妈妈在衣柜里左翻右翻，翻出几件亚麻底的旧袄子和两条棉裤，用一张破布包起来，嘴上却没有停：“新进门的太太脾气软，是个好相与的，人人见了都能攀谈几分，就是见了我们这些下人，那也是好颜相待，偏那大少爷三番五次闹腾，险些折腾出人命来，我可提醒你，去了庄子上凡事多忍着，他就是要喝你的血，你也勒紧裤腰带省出二两来给他。”

这话彻底将脸色本就惨白的小九吓得更加六神无主，二九的天也够冷了，呼一口气进去，一点热气都吐不出来，瘦弱的身子被冻得不听使唤，只有牙齿上下磕碰，发出细小的咔嚓声。

秦妈妈将收拾好的包塞到他手里，解释说：“这是我家小子的旧袄，你带上拿去，庄子寒冷，拿去避避寒。”

马车在晌午时分出发，车板上堆着两个亚麻布袋，装的像是粮食，袋子旁边有两个鸡笼，寒风将鸡的羽毛吹到笼子外，沾到他的鞋上，他抱坐在一众粮食、土豆、萝卜周围，随着颠簸的车板一同被拉出城，又经过好几段崎岖的山路，中间经过一片湖泊，经过一座廊桥，天渐渐暗下来，最后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马夫将他叫醒。

入眼是一片黑，马夫手里拿着一只灯笼，此刻正小跑到一扇木门前敲门。

“大少爷，大少爷，睡下了吗？小的是府里派来给大少爷送过冬的的粮食的，大少爷开开门。”

小九摸到自己的两个包裹，小心下车站到一边等马夫叫门，叫喊声停了一会儿，门内并没有什么动静，马夫加重了拍门声。

咚咚的声音听得人耳朵疼，但那两扇木门丝毫没有动静，马夫叹了口气，招手叫小九过去：“你踩在我的肩膀上翻进去将门打开。”

小九想到秦妈妈口中那张着血口的罗刹怕得直摇头，马夫脾气不好的啧了一声后直接动手将他拎起来放到墙上：“这么冷的天，要冻死在这门口不成？”

小九本就被突然拎起的动作吓得一个激灵，一回头看见院子立着一个人与他四目相对，吓得手上不稳一下翻进院内，屁股着地，头也不知道磕到什么地方，只觉得眼冒金星，疼得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