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荇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气。
这股气不知道从哪来,也不知道怎么来,总之她有记忆开始,这股气就和她相伴。气不是什么好气,总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不遗余力地尝试把她的每一个器官撞烂。
凌荇没有办法和它和睦相处。气在身体里撞,她打不到它,就用皮囊大发雷霆,乱叫乱闹。
这几天凌荇身体里的气又在作祟。正巧卜甜前几天一声不吭的离开,她便借着这件事在病房里跳脚尖叫:“我不管!我就要见卜甜!”
她跳的卖力,桌上摆着的物件都跟着震动。新来的女警和凌荇没有那么多话可说,她们记得卜甜的交代,喊来护士给凌荇扎镇静剂。
凌荇在睡觉时做很多很多梦,乱糟糟的片段都是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的琐事。她第一个妈妈给她买气球,抱她在怀里喊她“宝贝”。
为什么说“第一个”呢?因为凌荇还有第二个妈妈,第三个妈妈……她在心里按着顺序给妈妈们编号。应该是编到第四号妈妈,那是最后一个妈妈。又好像是五,凌荇不记得了。到了后来,她也懒得给她们编号。每个妈妈都有相同的脸:开始是温柔的,后来无奈,最后恐惧。不同的五官流露同样的情绪,化成同一张脸。
她们会在送走凌荇的时候哭,拉着凌荇的手说“妈妈对不起你”。从她们那里凌荇知道说“对不起”是最容易的,只要嘴皮掀一掀就好。这三个字能让她们把所有的错误都完结,让她们下一次继续犯同样的错误。
所以她也喜欢说“对不起”。在犯错以后,在伤害殷莲以后,她很快就能道歉,下一次继续犯错,继续伤害。
但是她最近做的梦不是妈妈们一次又一次的眼泪,她最近的梦有点好。
梦里凌荇想起第二个妈妈最擅长做草莓乳酪布丁。她的家有一片小菜园,园子里种了一些草莓。草莓熟夏冬两季。第二个妈妈会在夏季时成熟的草莓摘下来熬浓浓的草莓酱,抹在她早餐的面包片上。冬季成熟的草莓,第二个妈妈把它们摘下来以后会用作草莓乳酪的装点。
红红的草莓酱搭配奶白色的布丁,酸甜的味道融为一体,在嘴巴里有强烈的味道。凌荇很喜欢,拿着小小的银勺说这个布丁好漂亮,像流血的人。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通常是得不到期待的回应的。这一回当然也是如此。第二个妈妈的笑容僵在脸上,说宝贝,这样比喻会吓到别人哦。
为什么要管别人呢?凌荇不记得那年自己几岁,她从有记忆开始就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让她在意‘别人’。别人的目光,别人的评价,别人的想法,别人到底是谁啊?和她凌荇有什么关系?
凌荇不明白,好几位妈妈也没有成功让凌荇明白。
她不探寻这背后的含义,她天生就缺少同情的神经,所以她也不讨好每一个妈妈,她们养自己就养,不养就丢给下一个‘妈妈’。
凌荇永远都会有妈妈。
梦里她又梦见第三个妈妈。
第三个妈妈爱运动,还很随性。她是凌荇所有妈妈中唯一一个会帮凌荇逃课的妈妈。凌荇不想上学,她就帮凌荇请假,带凌荇出去骑车,潜水,甚至蹦极。
从六十多米的高空平台上往下跳,凌荇张开双臂,风灌进她的衣服她的身体,她快活的大笑震耳欲聋。
如此等到卜甜从江州回来,凌荇身体里的气早就不见踪影,她甚至爱上了睡眠。
卜甜和同事交过班,问过凌荇的情况后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
凌荇侧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原本盖的好好的被子被她卷起来,夹在两腿之间。卜甜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熟睡的凌荇格外安静,这几天帮卜甜看守的警官都说她睡着以后很好管,一点也不麻烦。
凌荇睡觉前没有解开辫子,那四条细细的小麻花辫被她抛在脑后,和她的人一样毛毛躁躁,乱七八糟。凌荇的额头圆鼓鼓,鼻梁不太高,一个小小的圆鼻尖翘起来。她有时会给自己的脸上点小雀斑,笑起来雀斑跟着一起跳,看上去很像一个不听话的十六七岁的少女。
不知道凌荇今天又做了什么梦,她的嘴角都带着笑。卜甜感叹,确实睡着的时候很好管,一点都不麻烦。
卜甜目测了一下被凌荇夹着的被子,在‘帮凌荇盖被子’和‘任由她去’两个选项中毅然决然选择后者。
卜甜从江州回来以后和江寄林分开。江寄林带着姜曼榆的日记和给江闻笛的礼物先回了江家,卜甜没什么可以收拾的,直接回了医院。
她本来没有感觉累,在沙发上坐下,困意后知后觉袭来。余光瞥一眼睡得安稳的凌荇,想着她镇定剂的药效应该也还要一会儿,卜甜窝在沙发里合上了眼睛。
这一觉从下午睡到傍晚。
卜甜再度睁开眼睛时,火烧似的夕阳全都落进病房里,她和凌荇仿佛身处火焰之中。卜甜盯着窗外的火烧云怔了怔,刚睡醒的脑子钝钝的帮她想起她现在身处希森市的海纳医院,凌荇的病房内。
“哟。咳咳,这不是大忙人卜警官吗。”阴阳怪气又带着闷闷的哑,是凌荇也睡醒了。
卜甜回头,凌荇还维持着侧躺抱着被子的姿势。她一只眼睛埋在被子里,一只眼睛盯着卜甜,冷言冷语地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卜甜没有解释自己的去向,也没有接话。凌荇的脸被‘火舌’亲吻,脸颊边上的小疤痕是不容忍忽视的印记,和凌荇本人一样:身量不高,存在感极强。
凌荇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也哑巴啦?”
得不到卜甜的回应,她又撇撇嘴:“我怎么净喜欢哑巴。”
卜甜抱起胳膊,幽幽叹气:“你到底在喜欢什么东西啊。”
“喜欢人啊,喜欢你,也喜欢殷莲。”凌荇掀开被子坐起来,一只手撑着床面,对卜甜笑的柔情蜜意。
卜甜看她笑脸看出一身鸡皮疙瘩,“你喜欢的真多。”
“吃醋啦?”凌荇盘起腿,对卜甜做个鬼脸,“没事啦,你现在是我最喜欢的宝贝——虽然你前几天自己悄悄跑掉了,但是我还是很爱你哦。”
卜甜已经懒得再叹气。和凌荇在一起待得时间越长,她越清楚叹气只会平白无故减短自己的寿命。
卜甜说:“凌荇,我们好好谈谈吧。”
她咬了重音,在‘好好’两个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