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推车轰隆隆的,被葛妙推出了火车的架势。她向守在207病房门口的两位警察打过招呼,敲了敲207的房门。
殷莲迟半步应门,一双眼的眼底都有乌青。她坐回沙发上,等待葛妙将药递给她。
葛妙问:“你昨晚没睡好吗?”
殷莲接过药,“恩。”
“怎么了?”
“做梦,梦见我爸爸了。”
殷莲极少提起她的家庭。无论是平时还是在做心理治疗的过程中。但这不是一个禁忌,只是她没有想过主动提起。
“是吗?你想他了?”
整个世界都被鱼缸的玻璃放大变形,殷莲花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殷远峥的黑西裤。它在鱼缸里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黑色,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底。
黑色越放越大,最后充斥整个鱼缸。鱼缸和殷莲的头一起被抬起来,殷远峥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说:“去看看你妈妈。”
十二岁的殷莲站起来到殷远峥胸口那么高。她无言地点头,顺从地走进主卧。
妈妈姜曼榆生了一场重病。这场病自去年开始,绵延到殷莲十二岁的夏日。她常常低烧,吃不下饭,拒绝又无法拒绝看到殷莲。
殷莲每一天放学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背着书包站在姜曼榆床边,说一句‘妈妈我回来了’,之后再去做她自己的事情。
这是她每一天必要的仪式,如果周末不用上学,那么这项仪式就会稍加修改,在殷莲起床后,她会去姜曼榆的床边告诉她自己起床了。
仪式是姜曼榆生病以后殷远峥要求加上的。殷莲遵守,和过去的十二年里相同,她不思考原因,只是遵守来自爸爸的规则。
主卧没有开窗,窗帘拉了一半,纱帘遮挡住外面的阳光。殷莲循着药味,找到味道最浓的地方,也就找到了妈妈。
姜曼榆已经有三四天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她飞快的消瘦,只剩下皮与骨头,和夏凉被一样的单薄。
“妈妈。”殷莲站在床边,低声喊她。
姜曼榆勉力睁开眼睛,在看清殷莲之后,她很快又合上眼。
殷远峥走进主卧,双手搭在殷莲的肩膀上。他说:“妈妈生病了。”
殷莲没有接话。
殷远峥又说:“妈妈现在很难受。你爱妈妈吗?”
殷莲点头。
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姜曼榆的脸躲在暗处,她合着眼,进出的气息渐渐稀薄。搭在殷莲肩头的双手拍了拍她,“和妈妈说说话吧。”
梦到这就结束了。殷莲自我纠正:“不是梦见爸爸,我梦见的是我妈。梦见她死的那一天。”
葛妙听完殷莲的梦,一时没能接上话。殷莲的父母姐姐都已经去世,这是她之前就知道的。只是家人去世的具体原因她并不清楚,似乎父母都是生病,而姐姐死于火灾。
葛妙如鲠在喉。她父母健在,又是家里的独生女,六岁那年奶奶去世以后,她就没有经历过亲人的去世。而且,她与奶奶的关系并不亲近。当时参加葬礼,她只跟在妈妈身后,懵懵懂懂的走完整场流程。
殷莲的家人接连去世,葛妙难以想象这会是多大的难过和冲击。尤其在病痛和灾难前,每一个人都无力回天。
葛妙试图安慰她:“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妈妈如果看到你难过,一定会很心疼的。”
“难过?心疼?”殷莲喃喃,这两个词语是最陌生的字眼,“心疼要吃治心脏病的药。不过我妈没有心脏病。”她垂下眼皮。
和殷莲聊有关情绪的事情,无异于与夏虫语冰。在经历过‘划伤手臂’的事件后,葛妙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那天葛妙慌乱地推开殷莲的手,说不应该这样,这不是爱。说完她落荒而逃,不敢再看殷莲的表情。
第二天葛妙忐忑地去送药,殷莲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仿佛昨天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四天,殷莲也不再提出让葛妙划伤她的手臂去证明爱意。
‘或许是俞医生的治疗产生了作用。’葛妙这么认为。
“那么,今天要记得把这个梦告诉俞医生哦。”葛妙接过殷莲递回来的空药袋和空杯子,尽量柔和的叮咛。
殷莲点头:“嗯。”
葛妙转身走时,殷莲在她身后说:“我妈妈死之前说,她后悔生下我。”
脚步停下,葛妙回头。殷莲看着她,面无表情,可眼睛雾蒙蒙的,隔着一层水汽。
殷莲语调平和:“葛护士,你妈妈也说过这样的话吗?她后悔生下你吗?”
葛妙感觉到自己的瞳仁在震颤,汗水一瞬打湿了衣服。什么样的妈妈会对自己的女儿说出这种话当作遗言?
“你问问俞医生吧。”天旋地转的晕眩让葛妙无力再支撑自己和殷莲对话。她匆匆丢下这么一句含糊而敷衍的回答,加快脚步离开207病房。
葛妙一路推着小推车,小跑着到走廊的尽头。
在护士台值班的护士们听到“咣当”巨响,纷纷从护士台探出身去循着声音传出来的方向看。一辆小推车孤零零的在走廊尽头里,车上的药袋子掉下来几个,散落在地上。原本应该推着小推车的葛妙却不见了。
有位护士从护士台后绕出来想要找葛妙。不过不用找,安全通道铁门的后面很快传出难以抑制且哀凄的哭声。
护士们面面相觑,同样也正在上班的葛妙的妈妈张丽听到女儿大哭,丢下手上的拖把,骂骂咧咧地从护士台路过,走到走廊尽头。
她先把掉在地上的药袋子捡起来重新放回小推车上,再打开安全通道的门。
葛妙蹲在地上,把自己抱成小团,脸埋进膝盖里。哭泣在门被打开后,由大声渐渐转为止不住的抽噎。铁门被关上,张丽蹲到葛妙身边问:“怎么了?好好的上着班儿,你哭什么啊?”
葛妙吸吸鼻子,发现止不住哭后就不想再试。她干脆又继续哭起来。
张丽揉揉酸胀的小腿,在布满灰尘的楼梯上坐下,听葛妙的哭声渐渐平缓,她重新又问:“怎么了啊?”
“……难过。”葛妙说话时才后知后觉嗓子疼,太阳穴也疼。
张丽摸摸工作服的口袋,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巾递给她,“上着班呢,难过什么?谁欺负你啦?”
葛妙用纸巾擦擦眼睛。哭多了,她回答‘没有’两个字时声音走调,语气发飘。意识到这点之后,葛妙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缓地说:“没有人欺负我。”
“那怎么哭成这样啊?”
葛妙长长的舒气。她的脑子钝钝的,可是在妈妈面前,她又不需要勉强自己保持脑子清醒。她说妈妈,我就是很难过。刚才殷莲和我说,她妈妈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后悔生了她。听到这句话我就开始难过。
葛妙顶着红彤彤的眼睛看张丽。张丽的年纪也大了,黑色的头发里掺杂比葛妙记忆中更多的白头发,眼角和额头的皱纹都多了许多。
“妈妈。”葛妙吸吸鼻子,“殷莲还问我,你有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你后悔生了我吗?”
女儿有着和自己丈夫相似的外貌,平时还没有觉得,今天她难得大哭,张丽才发现其实女儿也很像自己。她的五官柔和起来,一双眼里带着懦懦的怯意。她期待母亲给出不同的回答,又担心得到肯定的答案,得到张丽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的答案。
“你成天就会个‘好’,她干脆叫葛好算了。”
当年略带赌气的话还在自己的耳边。她后悔生下这个女儿吗?怀孕时的艰难,生产的疼痛,养育她付出的辛苦……张丽光是想到葛妙从小到大的种种事迹就开始头疼。成绩不好要上补习班,学费就要自己和她爸爸多加班挣,而葛妙却在补习班上偷看课外书——可是自己小时候倒也不见得就天生天长的懂事。
懊悔的情绪在心底溢起来,女儿带着血红丝的眼睛又撞入张丽的眼里。张丽想起葛妙第一次喊她“妈妈”,想起母亲节葛妙送她的手折的歪歪扭扭的小花。小时候每逢别人问葛妙你最喜欢谁呀,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最喜欢妈妈!”……懊悔吗?
张丽弯下腰,伸长胳膊,抱住了葛妙的头。
“你是傻孩子啊。”张丽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