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与阳光被丢在审讯室门外,卜甜套上一件白色的薄外套。坐在她对面被手铐铐住的凌荇已经三天没有睡觉,头发散乱,眼底一片乌青,身上的衣服蹭了不知道哪里的污渍,难以分辨原本的红。
她见卜甜在自己对面气定神闲地吃话梅,手猛地抬起来,手铐狠狠撞击铁制椅子,整个审讯室都回荡着她的愤怒。
卜甜用纸巾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把纸巾揉成团,丢进垃圾桶里。
明知道是无用功,卜甜还是说起了这么多个月审讯时都会说的话:“姓名。”
“你爹。”
“年龄。”
“你不知道你爸多大?”
按照惯例接下来卜甜还应该询问她的性别、职业和对犯罪事情的交代经过。可是凌荇一个都不会回答的,谁都知道。
卜甜把刚打开的笔又盖上了笔帽。凌荇扬着脸,明明是丧家之犬却仍旧斗志高昂,仿佛她没有被抓住,赢面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笔被卜甜放到记录本上。她交叉五指,开启了一个之前没有提起过的话题:“我不想再和你绕圈子了。凌荇,你杀人的证据非常全,哪怕没有你这份口供我也能让法院给你定罪。但是我认为你值得我询问,所以这几个月里我才没有放弃。但是既然你不说就算了。”
说到这儿,卜甜话锋一转:“凌荇,要不要和我玩个游戏?”
凌荇试图把脚踩到椅面上,可她的脚也被铐住,腿抬到一半又被迫放下,“说给你爸爸我听听。”
这是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正面回应卜甜的话。
卜甜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当然,要记得无视凌荇自称爸爸的言论。
“你这段时间都没好好睡觉也没好好吃饭吧,我也是。我们都各自休息一天,明天这个时间,我带你到训练场,我们打一架。谁赢了,就要听谁的话。”卜甜笑了笑,“你觉得怎么样?”
凌荇茫然:“这又是什么计谋?”
下一刻她又嬉皮笑脸:“不过嘛,我觉得可以——反正我从小就开始打架,你要跟我比这个,还跟休息好了的我比,嘻嘻,你等着吧。”
凌荇做起鬼脸来,她手上的手铐跟着一道儿咣啷啷的响。
说是休息一天,但是卜甜向队长说明了情况,申请预留了训练场的场地,又写了好几个应急方案的报告,等到真正在警局休息室合眼睡觉的时候,大半天都过去了。
不过这一觉她得很沉,一个梦也没有做。
第二天醒来,卜甜在警局门口的煎饼果子摊上买了一个煎饼果子。
吃饱后,她换了一身衣服,到达和凌荇约定好的训练场。
训练场是警局里警察们平时锻炼的地方,卜甜申请的是其中最小的一间场地,除了塑胶软垫铺的地板之外什么都没有,窗户也没有。
卜甜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训练室里突兀的亮起,每一寸都足以被人看见。
“卜警官,我来啦。”凌荇嗓音甜甜,吃饱饭睡足觉让她很开心。
卜甜回转身,凌荇穿着一件白色圆领短袖,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又乖又甜。
冲凌荇点点头,卜甜脱下外套,她今天穿了一件枣红色的运动衫,方便活动。转了转手腕,卜甜说:“开始吧。”
*
殷莲闭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她听到自己病房的门被打开,熟悉的脚步由远及近的朝着她走来。殷莲在心里数到5,睁开眼睛时葛妙就站在她的面前,拿着她要吃的药。
自从小腹上的枪伤养好,殷莲就再度被送回海纳医院207病房,重新接受心理评估和治疗。
当然,和从前不同的是,现在殷莲病房的窗户被焊上了栅栏,阳光只能从缝隙中透出。她的房门口也有警察24小时轮流看守。除非去做必要的检查,殷莲没有办法踏出病房半步。她需要的所有东西都由警察或者葛妙送进来。
葛妙戴着护士帽,穿着护士服,和殷莲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但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殷莲重新回来,看见葛妙的第一眼就发现这件事:葛护士好像变样了。
可是时至今日,将近三个月过去,她没有能发现葛妙与过去的不同。
这很反常。殷莲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曾经有人衣领上的线头剪掉了她都能发现,见过的人她是不会忘记的。
“吃药了。”
殷莲回神,从葛妙手中接过药袋。她每一天都很多有很多药要吃。那些药片虽然都小小的,但是数量多,堵在她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
卜甜说,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不能用任何的武器,打到谁先认输就停止。
第一拳是不耐烦听她继续讲规则的凌荇出的。她没有学过拳击,所有的打斗都来源于实战经验。
小时候打群架,那些比她高大很多的男人只会拿着铁/棍在地上敲敲敲,要不然就是叫骂。
凌荇不一样。凌荇拿着棍子跳起来就去打站在最前面的人。
卜甜很利落地躲开凌荇的第一拳。和凌荇不一样,卜甜在大学时学过拳击,她知道规则,也懂得规则。从前她还代表学校参加过业余的女子拳击比赛。
卜甜从小到大都优秀,那次比赛当然也不出意外的拿了冠军。
第二拳是卜甜出的,勾拳想要打在凌荇的下颌骨,凌荇很轻松的躲开了。
很快卜甜意识到了凌荇的优势:凌荇身量小,这么多年东奔西跑让她有了非常厉害的闪躲能力和体力。
胡乱出拳不是卜甜的作风。多年训练让卜甜能一边按照身体的肌肉记忆对付凌荇,同时还能想一个新对策。
*
葛妙收好殷莲吃空的药袋,喝空的水杯准备离开,又被殷莲喊住:“葛护士。”
自从重新回到海纳医院,殷莲除非必要不和葛妙搭话。
她可能觉得她给我添麻烦了。葛妙曾经想过殷莲不和她说话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这一点她又无缘无故的心里难受。
难得殷莲主动叫她。葛妙把手插/进护士服的口袋里,柔声问:“有什么事吗?”
殷莲意识到自己在‘想’。她很少会‘想’什么事情。毕竟每天都有太多的事情发生,殷莲来不及把每一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都‘想’一遍。况且很多事情对她来说也都是没有意义的。
比如她曾经听医院里其他护士抱怨过菜价上涨;她曾经见过摔倒的小孩大哭大闹;她知道凌荇被抓……
殷莲不会去想这些事情。菜价上涨就多付几块钱;小孩摔倒就站起来;凌荇被抓就去住监狱。
可是殷莲现在在‘想’。
她不但在想,甚至想了自从住院以来的整整两个半月。
现在她不愿意继续想,那样很累,所以她选择做出她早在两个半月前就该做的事情。
殷莲问:“你是不是整容了?你好像和之前看起来不太一样。”
葛妙嗔目结舌:“什么?!”
*
与此同时嗔目结舌的不止葛妙,还有被卜甜摔倒在地的凌荇。
她一向是战无不胜的,毕竟所有人见了她不要命的打法都会开始惜命。可是不知道从哪一拳还是哪一脚开始,局势发生了反转。
原本一直在挨打的卜甜突然抓住了凌荇的胳膊,紧接着一拳打到凌荇的脸上。
倒不是凌荇没有挨过打,而是她不能接受局势的反转。
脸上挨了一拳头以后,凌荇立即弯腰,头猛地顶向卜甜的小腹。卜甜被撞出去,脊背砸到墙上,吃痛的扭曲五官。
凌荇重占上风,好不得意:“怎么样?认输吧!”
卜甜倒抽一口气,撑着塑胶软垫站起来,“绝对不可能。”
“嗨呀,真是一块硬骨头。”凌荇的小辫子和她一起飞舞,“比我们家殷莲的嘴巴还硬呢。”
凌荇的拳头和她的话一起冲过来,卜甜极速转身,躲开凌荇的拳头之后脚步一转,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鞭拳。
凌荇的后脑勺再度受到重击。最初的眩晕之后,她侧身贴到卜甜身上,在卜甜出拳的瞬间握住她的手。
“姐姐,你好用力啊。”
卜甜的颈部立即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她抬脚准备铲开凌荇,可凌荇像是粘在她的身上,让她的脚落了空。
蛇似的气息缠绕住卜甜的脖颈,比拳头更致命的‘武器’被凌荇发现。
凌荇凑在卜甜的耳朵边上,用气息送出要说的话:“你都把我打疼了,不给我呼呼吗?”
卜甜的脖颈到脸滴着血似的红,连被凌荇打红的地方都找不到。
在凌荇低低笑着的得意之中,卜甜终于清醒过来,抬起膝盖一脚踢开凌荇:“滚!”
*
“我没有整容。”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和之前不一样了?”
“我没有。”
“有。”
“哪里?”
殷莲走到葛妙身前,弯一点腰,把葛妙的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看了一遍,每一个毛孔都没有放过。
“我看不出来。”
葛妙往后退半步,眼风不自觉往病房门口瞟,“那就是你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殷莲摇头,“你以前不长这样。”
葛妙不知道殷莲要说什么。
她只觉得这件事应该对殷莲很重要,否则她不会特意叫住自己询问。
葛妙很好脾气地张开自己的双臂,对殷莲说那你检查吧,你仔细看看我到底哪里不一样。
殷莲真的照做。
她蹲下来,从葛妙的鞋开始看。葛妙的鞋是球鞋,很旧。殷莲知道葛妙有三双鞋,分别是底非常硬的黑皮鞋、小摊上十块钱三双的米黄色布鞋和她脚上现在这双穿了至少五年的灰色球鞋。
球鞋还是那双球鞋,葛妙连系鞋带的方式都和原来一样。
那就不是球鞋的问题。
殷莲接着看葛妙的裤子。
葛妙的裤子也不多,基本都是黑色、棕黄色或浅蓝色。她的裤子全都由她妈妈张丽购入,在地摊上买,或者等打折的时候买。葛妙对自己的穿着并不上心,所以接下来殷莲看见葛妙今天穿的短袖也是从前见过的。
护士服也还是那件护士服,脸刚才看过,确认没有改变。殷莲把葛妙的护士帽摘下来,每一寸都仔细摸过,又去摸葛妙今天盘起来的头发。
葛妙的发型也很少变,通常只有盘发和马尾。
殷莲全都确认过,葛妙真的没有变。
她把护士帽重新给葛妙戴上,很有礼貌的道歉:“可是我真的发现你变了。”
葛妙叹气:“那是在哪里呢?”
殷莲坐回沙发,仰起头看葛妙。
葛妙的脸方方的。这样的脸本应该很有棱角,可是长在葛妙身上,殷莲就认为这样的脸看起来最温柔。
殷莲想到了——就在她仰着头看葛妙的时候,她想到了——上一次,她指的是江副队长她们第一次找她之前,葛妙没有提醒过她吃药的时候要喝水。
在江副队长找过殷莲以后,葛妙提醒她吃药要喝水,还为她说谎。
殷莲说出她的结论:“葛护士以前喜欢我,可是现在不喜欢我。”
葛妙已经不再是瞠目结舌。她搜肠刮肚也没能从心里找出一个合适的词语和表情来表达现在的震惊:“我不喜欢你?”
“嗯。”
葛妙扭过身,面对殷莲。她难以置信的再确认了一次:“你说我不喜欢你?”
“是的。”
葛妙回忆自打她和殷莲认识以后的两年多时间,尤其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她几乎要尖叫:“这什么话?你为什么觉得我不喜欢你啊?”
殷莲挽起病号服蓝白竖条的长袖,她胳膊上凌荇曾经割破的那一道伤已经愈合,留下一道浅浅的疤。她仰起脸看葛妙,眼神真挚而肯定:“如果葛护士爱我,请割破我的胳膊来证明吧。”
*
凌荇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痛快的打过架了。
她在训练场拍着手欢呼雀跃,绕着单膝跪在地上缓气的卜甜,像一个万圣节没拿到糖在捣蛋的孩子。
卜甜低着头,一手撑在腿面上,眼前凌荇光/裸的小腿在她视线里出现又消失,出现又消失。她掌握规律,在下一次出现的时候一把拽住凌荇的小腿,在她失去重心时卜甜重新获得主动权,前一刻被凌荇踹伤的膝盖抬起,压到凌荇的小臂上。
凌荇的笑戛然而止。她很能忍痛,哪怕猝不及防摔倒在地,她也可以忍受后脑勺第三次遭到撞击的疼。
没有被卜甜握住的那条腿抬起来,凌荇朝着卜甜心口用力蹬出一脚。
她没有想到的是,卜甜也很能忍痛,而且早有预料。
哪怕在一瞬间卜甜已经被凌荇蹬得要飞出去,她的手仍然没有松开凌荇的小腿,两个人顺着惯性一起滑滚在地上。
卜甜很快爬起来,连续的打斗让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靠什么支撑。只记得不能输,不能输。她用自己的体重压/住/凌荇的手和脚,迫使她无法动弹。
“痛!!好痛!!呜呜呜,姐姐把我的手和脚压的好痛!!”凌荇使劲摇着头,虚情假意的大哭大叫。
卜甜平复着自己的气息:“你认输吧!”
“我不要!姐姐作弊!真是坏——姐姐!”凌荇是五六岁的孩子,发现输了就开始耍赖皮。
“不许喊我姐姐!我不是你姐姐!”
“我不管!我就要喊你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啪!”
卜甜结结实实的给了凌荇一巴掌。
凌荇被这一巴掌打的侧过头去,辫子松开,乱发挡到她的脸上。她的舌头被她自己咬破了,满嘴都是血腥味道。
卜甜的手掌发麻,僵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凌荇的左手已经脱离控制,可是她也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反击。她只是维持着被打之后的动作,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喂。”卜甜喊她。
凌荇没有动。
“不要以为这样就能偷袭我啊。”
凌荇还是没有动。
“你怎么了?”
凌荇的胸膛在自如的起伏,没有被刚刚那一巴掌打到断气。
确认了这一点,卜甜捏住凌荇的下巴转过她的脸。凌荇的嘴角有一抹没有干透的猩红,在看见卜甜的那一刻,她的眼底闪着异样的光芒。
“没死就说话!”卜甜呵斥。
凌荇的嘴角一点点咧起来,她张开满口是血的嘴,狰狞而恐怖的大笑。
卜甜捏着凌荇下巴的指节泛青时,凌荇收起了她癫狂的笑声。
她说:“姐姐,你打得我好爽呀。”
她又说:“我输啦,卜警官。”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凌荇压下自己的下巴,歪歪头,用刚挨过打的脸颊慢慢地蹭了蹭卜甜的手腕。
卜甜如同触电,飞快地甩开了凌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