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直至托里托死去,她都未曾细致地、有头有尾地描述过自己遇到巫师前的往事。她总是对此搪塞了之,仿佛她终年在浮冰上行走,往事则是冰面上将随时置她于死地的裂缝。若真要依靠托里托的讲述来了解她过往的生活,那恐怕她会成为一个彻底的谜团。但好在接骨木是个嘴闲不住的人,她同她驯养的那些鸟一样,即便没人和她说话也要一刻不停地自言自语。在她的絮絮叨叨中,小赫尔南迪斯们姑且了解到了些托里托的往事:这位工匠有着一手精妙的技艺,这其中的一半要归功于她家传的手艺,另一半则源于她超然的天赋;她的母亲死得极早,以至于年幼的她遭受了太多不公的待遇,同时她还要肩负起许多本不属于她的劳作;平日她总被自己的父亲苛责,她父亲那些无能的学徒因此可以理直气壮地奴役她。托里托庸庸碌碌地生活着,像是铁匠铺旁晃荡又日复一日运作着的水车——接骨木这么形容她,但这一描述被托里托所不喜。
在正式开始讲述托里托同巫师们的会面前,此处我想先插入一个读者们应该疑惑许久,贝歇尔也无比好奇的问题。某段未被小赫尔南迪斯们标注出明确时间的晚餐记录中,她们写到:“……在晚餐对话的过程中,我们的父亲突然打断了其他人的对话。他不合时宜地、突如其来地问三位巫师:‘说来,你们遭受过阻挠吗?’”
穆里尔率先回答:“莱尔阻挠过我在生病的时候吃土。它给我抓过好几次地鼠或者野兔,但我实在没力气处理它们,还是吃土更方便……”
接骨木无奈又疲惫地注视着穆里尔,托里托则认真地告诉这位确实不谙世事的同伴:“不,他绝对不是在问这个。”
“是的,确实不是这个,我是想问同伴的事。”贝歇尔为自己的问题增加上了限制,“我总感觉你们——巫师,我是说巫师——在找同伴的时候总是很顺利?看,穆里尔,你和接骨木是这样没错吧,你的母亲们和那位加尔文结伴同游也挺顺利的,对吧?你们好像没有遭受过阻挠和反对,这是为什么,难道巫师更容易理解彼此吗?”
经过一番思索,接骨木用左手抵住下巴,她回答贝歇尔:“不,不是这样的。如我之前说的,我会那么轻易地跟着穆里尔上路是因为我早想离开了;至于穆里尔的长辈们,我想那是因为当时加尔文前辈的痛苦处境只有两位杜鲁门可以化解,所以即便他再怎么不情愿也会跟着她们。”说到这里时,接骨木右手的勺子在汤中缓缓地绕着圈,“与此同时,其实我们在找寻巫师的时候被阻挠过。”
“啊,你是说在我之前的那两个?”托里托搭腔道。
贝歇尔饶有兴致地坐直了:“什么?哪两个?快说来听听。”
接骨木不想打扰贝歇尔的兴致,但那两次经历确实不值一提。她平淡地讲述道:“在见到托里托前,我和穆里尔还见过两个有巫师天赋的人。我们在她们身上直接发现了脉络,但我们没能教导其中任何一位巫术。其中一位是屠户家的女儿,在找到她后,我们向她告知了我们和巫术的来历,她对此唯有怀疑,我们只好作罢。我们遇到的第二位巫师是个放牧人,她很警惕,放牧的时候我们根本挨不到她。最后,我们寻到了她的家门,并在她外出的时候翻墙进了她家——我们只是想观察她而已,但最后我们被她同样有巫术天赋的家人看破了隐秘术,并被打得头破血流。这事儿闹得太大、我们也受了伤,我和穆里尔只能连夜离开那片村落。”
这些事真是既比贝歇尔想得无聊又比他想得严峻,他无所适从地转动了一下脖子,然后赶忙岔开这个话题:“啊、哦,嗯,这样……那托里托呢,你们是如何接近和带上托里托的?”
“她们没有带上我,”托里托边嚼着煎蛋边说,“是我让她们带上我的。”
对此,接骨木持反对态度:“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带上你的好不好,只是你先开口了而已!”
和接骨木口中那两位有缘无分的“巫师”不同,由托里托激起的脉络并没有将流浪的巫师们引向托里托本人。当接骨木带着穆里尔在城镇的市集间穿梭采买草药时,穆里尔在人潮中窥见了巫术的微波。她们跟着脉络的蓝色枝丫在狭窄的城市街道间游荡,两位巫师几乎算得上轻易地就找到了发散出巫术脉络的地方:那是一幢低矮的房屋,一名妇女正在半敞开的厨房里检查着自己腌制的橄榄,而被放在地上晾晒的铁锅则源源不断地淌着只有巫师们能看见的光辉。是的——巫师们跟着脉络行走,找到的却是一口锅。
很多年后,接骨木依旧记得自己见到铁锅时的震撼,她颠来倒去地说:“当时我已经跟着穆里尔上路很久了,几乎所有关于巫术的事儿——无论是杜鲁门的家族历史还是穆里尔手上少之又少的巫术道具,我已经全部知晓、并几乎要烂熟于心。但那铁锅?它就是个普通到极致的铁锅,但它又确确实实地在散发出巫术脉络,这太不寻常了!”
“这有什么不对吗?”萨曼莎问,“一个散发着巫术脉络的铁锅,这究竟有什么不对劲?”
穆里尔尽可能详细地为自己的学生解答这个复杂的问题:“时至今日,能一直源源不断地散发出脉络的事物只有生长在土地里的、还活着的材料,除此之外,所有东西散发的脉络都终会变得寡淡:太久不施展巫术的话,巫师身上的脉络会变浅;材料放置久了,本来萦绕着的光芒会逐渐消失;太久不续添所需的巫术,巫术道具上的脉络也会逐渐消泯。脉络就像冰,若不加以维持,它终会消融。而那口铁锅——它上头没有任何巫术材料,却能一直散发着莹莹的巫术脉络,这意味着打造它的人要么是一个极其强大的巫师,要么打造它的时候有大量且比例正确的材料被烧熔在了其中,要么是两者的结合。”
在听众窃窃私语时,故事依旧在继续:经过漫长的错愕,接骨木拉着穆里尔敲响了妇人的房门。
妇人紧张地打开了门,在看到来者只是两个年轻的女孩时,她松了口气,同时面上露出了几分了然。夫人热情地邀请二人进入自己家吃些腌渍橄榄,面对比自己年长又亲切的妇人,接骨木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跟着进到了屋里,穆里尔被她乱七八糟地连带着扯到了屋中,在这个过程中,妇人已经介绍完了自己。她说自己名叫法利亚,同自己的丈夫一齐生活在这儿,现下她的丈夫在外劳作,而她下午也要去街旁的洗衣房工作。法利亚和蔼地问巫师:“你们就是贝奇的远亲吧?”
虽然法利亚没有确切地介绍自己的丈夫,但接骨木还是猜到了她口中的“贝奇”指的就是这家的男主人,知道对方应该误解了什么。接骨木赶忙解释道:“不,您误会了,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我们来参加城镇的市集,并在闲暇时四处走走逛逛……”
这下法利亚倒有些奇怪了:“噢,那你们为何敲响我的家门?”
“锅,我们是为了外头的锅来的。”接骨木指向厨房的方向,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些,她不得不在话语里编些谎,“那铁锅看起来结实又标准,哪怕是在集市上我们也不曾看到这么漂亮的厨具。我们实在是太好奇了,所以贸然打扰了您。但还请您为我们解惑:那口锅是您丈夫做的吗,还是哪位技艺精湛的铁匠做的?”
闻言,法利亚看向门外。直到这时,接骨木终于有时间与沉默的穆里尔一起观察起屋舍的装饰来:穆里尔常年流浪于丛林,她说不上来房屋的装饰,但她能认清墙壁间生长的苔藓和梁木的霉变,她能看出来这处住所并不好,这儿应时常漏水、且房子冬冷夏热,居住起来并不舒服;接骨木则专注地观察着各种用品的细节,放在桌脚的瓦罐盖子早已开裂,椅子腿用麻绳捆了又捆,渔网显然被缝补了太多次。最终,这两个过去生活经历毫不相同的巫师对住在此处的人产生了同一个看法:这家人的处境只能用清贫来形容。
在这种情景下,那口格外漂亮的铁锅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它标致得让人觉得它应该出现在贵族的厨房里被人用兽油好好保养,而不是在这么一个贫苦的小屋边被随意地晾在太阳下。
还没等接骨木开始怀疑铁锅的由来,法利亚便动起身来:她往厨房的方向去,当她回来时,手里便拿上了那口锅。妇人将锅放在桌上,淅淅沥沥的日光从未被完全填严实的屋顶缝隙间撒下,其中部分落在了锅上。法利亚告诉两位巫师:“这口铁锅是我的友人打给我的新婚礼物,她叫托里托。她家铁匠铺就在镇子靠河岸那侧,如果你们需要一口锅且确实欣赏她的手艺,那只要沿着河边走就能轻易找到她家铺子。”
不知为何,法利亚突然有些局促:“她不仅会打厨具,还会做农具和日常用的器具。你们有别的东西要修缮也可以找她,她手艺精湛、技艺高超,做工的费用甚至算得上廉价。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在找铁匠时可以优先考虑一下托里托,她很需要工作。”
“这说不通。”穆里尔不近人情地开口,眼里满是不解,“如果她技艺超群且收费低廉,那她怎么会没有工作呢。”
接骨木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她意料到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穆里尔会对此产生疑问,但她却没能在穆里尔开口前拦住对方。法利亚难堪地皱起眉头,妇人难为情地解释道:“毕竟她是个女人?亲爱的,人们总觉得女人打造出来的东西会沾染上‘污秽的血’,即便托里托技巧远超其他学徒、收费更是只有其他人的一半,人们依旧不愿让她来制作器具。但请相信我,她真的是个非常好的、非常了不得的铁匠,总归她的费用很低廉,你们大可以尝试一下。”
“好的。”其实穆里尔还是不太明白铁匠和女人之间为何会产生叫人介意的关联,但她还是按照接骨木的教导认真地回应道,“我明白了。”
面对穆里尔的回答,法利亚实在感到不知所措,于是她侧过脸对饱含歉意的接骨木叮嘱:“我必须交代你们一件事:如果你们想在铁匠铺找到托里托,那必须要一早前往铁匠铺。一旦临近中午,托里托的父亲就会带着他的学徒们回到铺子,届时托里托就只能回到屋子里去给人打下手了。切记,如果是想找托里托,那一定要早些去。”
“噢,好的。”接骨木看出了法利亚眼里的关切,她郑重地点点头,“我完全记住了。”
可穆里尔依旧困惑,她问:“为什么?这其中有什么深意吗。”
回答穆里尔的只是一声苦笑,在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后,法利亚答道:“没什么深意,只是会有人妒忌而已:托里托是她父亲唯一的孩子,无论她多么庸庸碌碌,那个铁匠铺终有一天会在法律的要求下被交到她手上。她父亲的学徒们因此妒忌她,他们对托里托冷嘲热讽,并抨击她做出来的一切器具。一旦他们发现有人专门找托里托做工,他们很有可能会妒恨她。所以请早些去吧,出于补偿,我给你们拿些我做的腌橄榄。”
最后这句话实在没头没尾,但法利亚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没等二人思索明白最后一句话为何会唐突地出现在对话中,妇人就已经往两人手里塞了三颗橄榄。被款待的接骨木不断对法利亚道谢,她说谢谢,我们记住了,我们必然会听从你的嘱咐去寻找托里托;她说谢谢您的橄榄,我们一定会好好品尝的。事后,接骨木感叹,那腌渍橄榄实在是美味无比,酸中带甜又甜中带苦,外皮还有淡淡的果香。穆里尔和托里托都认同她的赞美。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接骨木都在尽可能地试图做出如出一辙的腌橄榄,结果却百无一成。
按照法利亚的提醒,巫师二人在第二天夜色刚刚消散、日光还未出现的时候便抵达了托里托所在的铁匠铺。托里托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二人见面的场景:两位旅人如幽灵般穿过日夜交际时分的白雾,她们驻足在她的门前,其中一人无比瘦弱,双手把着一支木杖,好像只有这样那纤细到随时要断掉的身躯才能被撑起;而另一人在持续不断地打着哈欠,她茂盛的头发用麻绳粗暴地束了起来,看起来活像是一把被随意乱捆的香肠。
托里托不认识她们——这个城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对于从未来过的旅人们来说,这座城镇算得上是庞大,但对于在此生活了十几年的托里托来说,这里小到她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托里托早见过了城镇中的所有人,她和其中一小部分人相互仇视,又结交了等量的朋友,因此,托里托可以笃定眼前的二人必然不是城镇中的居民。出于谨慎,托里托没有完全打开门,她半掩着门问:“你们找谁?”
“找名叫托里托的铁匠。”接骨木努力地睁开困倦的双眼。在看到问话的人的模样时,接骨木便知晓眼前的人就是自己要找的铁匠:托里托个子不高,体格健壮,裸露出来的手臂上布满了细而小的火斑,可以说,任何人看到托里托都能猜出她必定操持着一项劳累的、需要长期同火打交道的工作。接骨木的眼睛一下亮了,她矜持地清了清嗓子后说:“您好,托里托,我们听了法利亚的介绍,想来找您做些东西……”
“法利亚啊。”没等接骨木说完,托里托便自说自话地打断了对方,知道眼前人是自己的好友介绍来的后,她内心的戒备便散去了些。托里托将门多打开了几寸,她侧出半边身子问:“你们需要什么?”
接骨木解释道:“我们是路过此处的旅人,接下来准备往西边去。您应该也知道,这一路上……”
“直接说需要什么。”托里托不耐烦地说,“你们的来处、去处和目的都和我无关,我只关心你们需要什么。”
接骨木扭过头注视了一圈四周,接着她用手肘撞了两下直愣愣地注视着托里托的穆里尔。穆里尔大梦初醒般回过神,她向着草丛吹了声口哨,隐藏在草丛中的莱尔轻快地跳了出来。
穆里尔看向莱尔,黑狗立刻绕着她的腿转了两圈,然后端正地坐在两位巫师的中间。看着活泼的黑狗,托里托终于完全打开了门,莱尔坐在地上对着三人轻轻晃动尾巴。穆里尔对铁匠说:“你能为它做个狗环吗?要围绕着它的脖子,同时需要有些朝外凸起的尖刺。”
虽然托里托已经大概猜出了狗环的用途,但出于严谨,她还是核实了一遍:“是想用来防范兽咬吗?”
穆里尔点点头,托里托走出屋子并蹲在莱尔跟前。铁匠小心翼翼地用手沿着莱尔的脖颈摸了一圈——这动作让莱尔感到胁迫,它下意识露出自己的利齿,穆里尔关切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在估摸清楚黑狗脖颈的长度后,托里托站起身来告诉穆里尔:“它太瘦了,铁环对它来说是个负担。我建议先用皮带做一层项圈,再在外侧嵌一些尖刺。你觉得呢?”
在说话的过程中,托里托的眼睛从穆里尔的脸滑到了她的手上,再落在了她把持的木杖上。听见穆里尔淡然地表示赞同后,托里托忍不住开口:“你这个木杖能让我掂量掂量吗?”
两位巫师对视了一眼,她们对托里托的行为茫然不解,但穆里尔只犹豫了几个瞬间就将手杖递了过去。拿到木杖后,托里托随性地握着它在空中甩了几圈。莱尔被木杖带起的风声吓到,它弓着背守在穆里尔身前,唯恐眼前的人要行什么不端之事。
但托里托只是甩了两下木杖。她很快就把这柄枯枝还给了穆里尔,同时感慨道:“真是个好木头……重量分布很匀称,宽度也很趁手。但顶部这些乱七八糟的藤蔓是什么,这几缕东西实在太丑了,还打破了木头本来的平衡。”
巫师二人看向木杖的顶部——接骨木不喜欢观察术布在眼睛里的感觉,所以当她们在无人的林野中时,接骨木通常会学着加尔文将观测术加注在冰球中、再把冰球固定在木杖顶端;为减少将冰球固定起来这一繁琐的劳作,接骨木用藤蔓编了个网兜束在了木杖上头,这样她只需要将施展了观测术的冰球塞到网兜里就好了——破旧的藤蔓会逢其适地在风中摇摆着,以彰显自己的存在。接骨木有些不满地偏过脸,她小声地念叨着:“丑?好用不就行了,好用不就行了!”
察觉到自己多事了的托里托重新退回门里,她翻找了一下铁块和皮的储备量,确认无误后,她探出头来对二人说:“布料我这里有,这儿甚至有个做错了的捕兽夹,刚好可以改改做成尖刺。你们七天后来拿就好了!要是你们急用的话,我可以尽量在五天内做出来。”
这时,穆里尔凑到铁匠铺的门前。她将手搭在半合的门边,并以算得上冒犯的方式将自己的头伸到了屋子里。在托里托错愕的目光中,穆里尔问:“我们能看着你做铁器吗?”
托里托的眉头跳了两下,她的神情中既有几分见怪不怪也有些烦闷:这年头女铁匠实在是少之又少,这种没由来的不信任托里托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铁匠郁闷地回答:“行,可以。要看的话你们到屋后去吧,现在就我一个人,我得借由河边的水车才能工作。”
“二位,二位!”接骨木也挤了进来,她的动作让房门彻底敞开了,“当务之急是该商讨下做东西的价钱。”
“犯不着吧。”托里托在收拾着器具,实在无暇再动脑了,“法利亚应该和你们说过我收费只有其他人的一半,你们按一般价格折半给我就行了。”
面对托里托的背影,接骨木心虚地眨了眨眼,她惭愧地告诉正在忙碌的铁匠:“哈,怎么说呢,好吧,我还是直接了当点比较好:我之所以用‘商讨’二字,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带钱,或者说,我们没有此地能用的钱。但,我们有些别的东西……”
托里托忿忿地转过脸来,她刚想说什么,却立刻被接骨木手中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接骨木拿出了一块比掌心小一圈的半透水晶,在昏暗的光线下,水晶看起来像是一团被人拢在手心的羊毛。这是奥尔加三人过去在探索水晶洞、挖掘洞晶时留下的普通晶石,这些东西被她们连带着巫术材料一并交给了穆里尔,以便穆里尔在必要时能用这些名贵的东西替代钱财去换些自己需要的东西。
此时,这对普通人而言无比珍贵的矿石确实如奥尔加三人所想的那样发挥了用处:即便光线无比昏暗,托里托依靠直觉感受到接骨木手中的事物必然远超自己将要打出的器具的价格。托里托了然接骨木的言下之意,但她实在不相信如此幸事能被自己遇上。年轻的工匠轻轻咳了两声,她确认道:“你们打算用这个来抵钱?”
“是的!”接骨木接下来的话更叫铁匠惊讶,“这是定金。”
闻言,托里托像是被呛到一般咳了又咳。等她冷静下来后,托里托不客气地到接骨木跟前,将那块水晶揽到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讪讪道:“嗯,没问题,这当然没问题。我能有什么意见呢。”
说完,托里托就抄起刚收出来的工具往后门走去。门一打开,巫师们就看见了湍急的小溪,托里托穿过护栏走到溪边,她先将放置在水车旁用兽皮包裹着的风箱拉到工作区,接着她又折返回去,将收拢好的、扎在水车旁的管道延到工作区的炉子旁。这之后,托里托又搬来了木材、升起炉火,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她终于开始最后一项也最无聊的工作:处理砂砾。
将准备好的砂砾丢进石锅中后,托里托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专注地、细致地挑拣出混杂在其中的杂质,清晨时分昏暗的光线让这项工作变得无比艰难,更格外无趣。本来就困顿无比的接骨木注视着托里托反复地同碗里的东西搏斗了半晌,同时,溪流的水声伴随着鸟鸣灌入了巫师的耳廓,不一会儿,接骨木便点着头睡过去了。据托里托的回忆,当她忙碌地处理完所有的砂砾后,她看见的是半蹲着睡觉的接骨木,以及安静地端坐在地上注视着自己的穆里尔。
托里托只扫了这两位围观者一眼,下一刻,她便重新投入自己的工作。此时托里托已经彻底准备好了打铁所需的材料,她站起身来将一旁的风箱接在水车延伸出的装置上,再三确认风箱已经和水车装置卡得严严实实、不会突然断开后,托里托走向水车。
将水车中的长板沉入河中后,永不止歇的水流带着水车转动起来。从水车上延伸出的器械受水力的驱动开始压缩风箱,风箱将风吹在熔炉侧面的上部,热浪随着风的来去有规律地在熔炉口进进出出,仿佛是大地的呼吸。
在经年累月的锻造中,托里托早已习惯了风箱的节奏,每当风箱鼓动,她便麻利地用兽皮包裹起胳膊和手,再将磨好的沙砾装入耐热的陶罐中。当温度足够后,托里托分批将沙砾从熔炉上部的开口倾入其中,在这期间,她还要不间断地往火中增添木炭,以及一些她自己找来的野草。当所有的沙砾都被投入了熔炉后,托里托摘下手上厚重的兽皮。她站在原地,一边眺望着已经彻底亮起的天空一边歌唱——这是托里托独特的计时方式,其他人在熔炼时习惯通过日光的偏移计算时间,托里托则习惯用歌唱的次数记录时间的流逝。
歌声叫接骨木从睡梦中苏醒了,当她迷蒙的眼重归清明时,她看见金色的日光洒在大地上,水面把圣洁的金黄破成粼粼的碎片;眼前蓬勃的火光中生出了几缕蓝色的枝条,枝条无序地自熔炉中生长着,比起藤蔓,接骨木觉得它们更像游蛇。巫术的新芽在托里托粗野又单调的歌声中萌发,接骨木呆滞地望着这一切,直至她的眼被火光和愈发蓬勃的巫术色彩灼伤。
接骨木吃痛地捂住了眼睛,这动作让她不受控地向后跌去,最终摔了个头昏脑涨。穆里尔沉默着盯着接骨木倒下的身影,托里托亦停下了演唱关切地注视着她。双腿酸胀无比的接骨木一时半会实在爬不起来,她在原地狼狈地扑腾着,连在河对岸洗衣的村妇都好奇地看向接骨木。托里托本来犹豫着思考自己要不要摘下手上的兽皮将摔倒的人扶起,但看到接骨木颇有精神地奋力扑腾、似乎没什么大碍后,铁匠便摇摇头,然后重新唱起自己断掉的歌唱。
接骨木踉踉跄跄地坐起,她靠近穆里尔并压低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之间……你应该看到了吧,熔炉里出现了巫术的脉络。”
“歌声。”穆里尔断言道,“虽然和她刚见面时她身上就有淡淡的脉络的影子,但那脉络不完整;虽然她在打造的时候就加了些巫术材料,但脉络是在她歌唱后才生长出的。”
接骨木锤了锤自己还在发麻的腿,她压低了声音说:“好吧,我其实没怎么听明白你说的话……反正这意味着她是一个有巫术天赋的人,对吧。能商量一下吗,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袒露巫术的方法?前两个苦头已经证明了不是谁都像我一样能接受巫术的概念,有不少人对陌生的事物都感到恐惧和不安,为了缓解这些情绪,他们不惜采取暴力的方式……总而言之,这个铁匠看起来可比那两个要孔武有力太多,如果她不相信我们的言语、打算袭击我们,那我俩可能会直接被她打死。”
穆里尔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她只是淡然地问:“那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嗯,嗯……”接骨木努力地转动着自己睡得发昏的脑子,“循序渐进吧,循序渐进怎么样!至少也先旁敲侧击一会儿,别和前两次一样直接冲上去就对别人介绍。”
穆里尔回答她:“那马怎么办?如果要循序渐进,那我们不免要花太多时间。我们可以把莱尔带在身边,但马儿可不能一直放在丛林里啊。”
闻言,接骨木欣喜地合起手,连正在击铁的托里托都不由得侧目看向她。医师快活地告诉穆里尔:“我就知道你没留意:这个城镇门口就有家旅店,它们的牌子上有百合和荆棘的纹饰。那是赫尔南迪斯家经营的旅舍吧,我们可以拿着你的纹章去白吃白住——这次我们还能顺便带上小马,我看见了,他们后院有个好大的马厩。”
“不……”穆里尔想要制止接骨木的想法,“这一路上我们已经受了霍莱恩太多恩惠:这两年来你拿着纹章去刻有赫尔南迪斯家徽的旅店要过至少三块火腿肉、五把草药、七叠布料,还有许多木炭、面包,更有数不胜数的地苹果和水果。我们索求的已经太多了,不该再麻烦他们。”
“主要也是为了你嘛,在野外只能吃些浆果和鱼,不向他们要些吃食你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健康——看看,虽然和别人比依旧算得上骨瘦嶙峋,但你已经比我刚遇到你时健壮很多了好不好。”接骨木辩解道,“至于这次——穆穆,我们可没法轻易遇见既带有赫尔南迪斯家徽又有马厩的旅店,若这次错过了,下次指不定要到什么时候去呢。考虑下小马吧穆里尔,它们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们把它们带到旅店去,让旅店的人给马刷刷背、梳梳毛,再检查下它们身上有没有暗伤。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让马休息的机会,你难道忍心把它们丢在丛林里淋雨吹风吗!”
穆里尔有些后悔了:她不该在接骨木好奇地询问那枚纹章的由来时将过往经历全盘托出,自那天后,接骨木每次在城镇中买卖草药时都会格外留心镇子里的店铺是否有赫尔南迪斯的标记;接骨木几乎是雁过拔毛,每个有赫尔南迪斯家徽标记的铺子都会被她狠狠地搜刮一番。但穆里尔不得不承认,接骨木拿走的都是她们切实用得上的东西,她从不索要钱财,也不抢夺他人所需之物。所以,即便穆里尔对霍莱恩心有愧疚,她也从来只是在嘴上劝阻接骨木,从未将赫尔南迪斯的徽章藏匿到对方找不到的地方。
在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后,穆里尔妥协道:“好吧,好吧。那之后我们去接上它们。”
“你们在聊那家黑蔓客栈?”托里托正在冷却金属,因此,她不需要再用歌声计算时间,可以加入巫师的对话,“那家店在我很小的时候还只是个家庭旅馆呢,他们甚至比别的家庭旅馆还小些,只有一间房能供人休息,七八个旅人需要你挨着我、我贴着你睡。直到十几年前,赫尔南迪斯家的商业版图开始往我们这块扩展——当时我们这儿共有五家旅馆,赫尔南迪斯家只选了如今的黑蔓客栈作为合作对象。赫尔南迪斯家帮忙修缮了黑蔓客栈如今的房屋,还造起了马厩,从此之后,他们店的生意就蒸蒸日上了。”
接骨木有些意外:“噢,那赫尔南迪斯家可真是好心人啊!居然还帮忙装修了屋子……”
“好心?”托里托嗤笑了一声打断接骨木的话,“他们可不是好心。据我所知,黑蔓客栈的老板因此背负了巨额债务——赫尔南迪斯那边派来的人将各种利息的计算条例混在了施工用的繁杂条款中,即便是再老道的商人也会被其中复杂的语法和排比绕晕。我听说他们经常这样敛财。在还完了债务后,黑蔓客栈的老板每年还要给赫尔南迪斯家提供一大笔本属于自己的利润。现在赫尔南迪斯家在我们这儿的风评可不太好:没被赫尔南迪斯选中的那五家旅店怨恨他们的同时又羡慕黑蔓客栈,在他们看来,黑蔓客栈能攀上赫尔南迪斯这个高枝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而黑蔓客栈也对赫尔南迪斯心有不满,他们认为自己本可以赚更多。”
穆里尔已经快晕了,她双目无神、思想飘忽,那些复杂的词汇将她的头脑搅得无比浑浊。接骨木则已经完全投入了这有趣的对话中,她接腔道:“其他几个旅店的老板怎么想的,黑蔓客栈都这样了,他们怎么还能心生羡慕?”
托里托将正在降温的金属夹出放到一碗新的水里,她继续说:“毕竟那赫尔南迪斯的当家主眼光独到。他总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可以说,许多人愿意割给赫尔南迪斯天价利润,只是为了从那位当家主手里得到些消息。”说到这,托里托奇怪地瞥了眼两位巫师,“但听你们前面的话,你们和赫尔南迪斯的人来往密切才对,你们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消息?”
“是啊,是啊……”接骨木也不由得看向正在神游的穆里尔,“我们为什么能知道、为什么能不知道这些消息呢。”
贝歇尔久久没能说话,他靠在椅背上思索了许久,然后不确定地开口:“我们家原来是这样发展的吗?”
“这就多少有些不合理了。”托里托摇着头评价,“贝歇尔,你是那个让赫尔南迪斯变得如此富有的人的亲生儿子吧,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父亲是如何发展你们家族的?”
众人——三位巫师、两个小赫尔南迪斯,还有列莫宁娜,这所有人——看见贝歇尔难为情地靠着椅背蠕动了一番,在看客中的一半都不忍直视地移开眼后,贝歇尔才犹豫着开口:“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相当富裕了,我只在妈妈和哥哥谈论往事时了解过父亲发家故事的只言片语。家里人都觉得我不够聪明,所以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打算将我作为继承人培养。我确实不知道家里是如何发展的,更不知道我们家在外的风评怎么样。”
“至少对我们还是很好的!”接骨木打了个圆场,“相信我,如果没有你父亲提供的那枚纹章,穆里尔或许早就死在野外了。”
说到纹章,托里托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欣赏,她不由得夸赞道:“不得不说,那个纹章做得可真不错。繁杂的元素被处理得恰到好处,比起纹章,它更像一枚首饰。工匠在雕刻的时候对刻画的取舍也让我惊叹,你们懂的,总有工匠喜欢把所有细枝末节都刻画出来以展现自己的技巧,可最后看上去只让人觉得拥挤。”
穆里尔坦诚道:“我不懂。”
接骨木用手撑着下巴无奈地重复:“我也不懂。”
“我懂!”贝歇尔欣喜地几乎要哭出来,他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察觉到自己花费的心血,“为了妥善处理纹章上被鸟羽遮盖住的百合花,我花了好长时间去归纳花瓣的形态,才让它们不至于像块石头一样直接地顶着乌鸦!”
但托里托许久没有回应。她完全愣住了,甚至忘了咽下嘴里没能嚼开的半块肉。托里托实在沉默了太久,以至于贝歇尔脸上的快活都淡去,不安和尴尬重新染上他的眉头。最终,托里托质问道:“你处理……但你不是个画家吗?!”
“我现在是个画家。”贝歇尔认真地解释道,“在此之前,我还做过泥塑、木雕、以及铁艺,只是我已经厌倦了那些创作,所以如今我是个画家。”
接骨木好奇地问:“啊,但绘画也总会被厌倦吧,这之后你要做什么?”
“我已经想好了,”贝歇尔看起来对此早有准备,“接下去我打算学习石雕,再之后我想试试布艺。”
托里托彻底瞠目结舌,她缓缓抬起手来,将手压在嘴前思索。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人们只看见她睁大着眼睛麻木地咀嚼着嘴里剩下的肉。但在这天晚餐后,托里托终于尊重起了贝歇尔,她不再将贝歇尔当做不知饥饱冷暖不分五谷杂粮、只是运气格外好的蠢货,她偶尔会在临摹隐屋装饰的时候询问贝歇尔的意见。从这夜起,她们的关系逐渐密切,最终成为一生的挚友——这对工匠好友在后来成为了炼金术师们的宗师,托里托将代表对极致物质的追求,贝歇尔则象征着对极致精神的渴望。